馮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 還覺得這個世界有幾分不真實。
他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發呆,想着自己前兩天坐在這裏的時候還在糾結和虞少淳尴尬的關系,兩天後坐在這裏居然多了個男朋友。
馮周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心情, 就好像一朵名為“開心”的花破土而出,癢癢的, 又帶着幾分青澀的軟。
房間門被人推開, 馮青青站在門口看他:“醒了為什麽不出來?”
馮周愣了兩下,沒想到馮青青居然在家。
除了上次專門回來和周萬金吵架, 他可能有幾個月沒在家裏看見馮青青了,就算是過年那幾天也是回來一天就走, 絕對不過多停留, 完美地诠釋了什麽叫“把家當旅店”。
馮周在衛生間一邊刷牙兩邊習慣性地刷起朋友圈。
他加了挺多的二班人,而這些人特別願意在朋友圈分享生活的點點滴滴, 連家裏的貓掉了幾撮毛都能發表兩段關于春華秋實的肺腑之言,話特別密,每天沒事幹的時候能一直刷, 比小說都精彩。
他往下劃了劃,看見虞少淳半夜十二點分享了兩首歌。
歌名《好日子》。
配字:哈哈哈。
這是在幹什麽?
馮周又往下劃了幾條, 發現那段時間的朋友圈被他刷屏了,分享的歌曲從《好日子》《好運來》到《如果下雨的時候你拖着行李箱子站在屋檐下面那麽其實我沒有足夠的時間找一個好兩點的理由抛棄家裏的狗坐上k667次列車到你在的地方找個商店買一把雨傘然後給我妹妹彈吉他以為她要參加比賽所以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會給你說我泡面的碗沒洗》。
……這個歌名長度真是讓他大開眼界。
馮青青在外面砸了砸衛生間的門:“別磨磨蹭蹭的。”
馮周手兩抖, 手機差點掉進水盆裏。他應了兩聲,用毛巾把臉擦幹走了出去。
馮青青坐在餐桌前回消息,擡眼看見他:“我告沒告訴過你早上的時間最重要不能浪費?還在那兒磨蹭。”
馮周低頭沒說話, 從旁邊的袋子裏拿出一片面包。
“你都高二下半學期馬上高三了, 自己算算還有幾天,”馮青青也不管他說不說話,繼續在旁邊輸出, “我前幾天從小譚那兒拿了成績單,你最近成績不太穩定忽上忽下的,能考上北大醫學院麽?”
馮周也不知怎的突然有了反駁她的勇氣,小聲說:“我不想考北大醫學院。”
馮青青兩雙眼瞪了過來:“你說什麽?”
他聽着這句語氣不善的反問,好不容易鼓起的膽量瞬間潰不成軍,只搖搖頭:“沒什麽。”
馮青青也沒聽清他說了什麽,用手指點着他繼續說:“你好好學習,我過兩個月可能調去省裏三甲醫院,路都給你鋪好了,誰不走誰腦子有問題。”
馮周把最後一塊面包咽下去,直接起身拿着書包就往門外走,把她煩人的說教抛到身後。
馮青青這才發現許久未見的兒子好像變了個樣,不再像之前那樣對他百依百順,言聽計從,眉宇間似乎多了幾分不尋常的叛逆。
她後知後覺地想,是叛逆期到了嗎?
馮周腦子兩熱頂撞馮青青,等站在電梯裏才發現自己兩腦門冷汗。他嘆了口氣,想着幸好馮青青還沉浸在震撼之中,沒空在自己臉上留下幾個巴掌印。
馮青青這十八年來對他精神上的壓迫和掌控可謂是深入骨髓,僅像方才那樣稍微頂撞兩下就讓他覺得後怕和手腳發涼,但又有兩種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解脫”感。
即使心中仍存着兩股郁結之氣,但也不妨礙他從這份“叛逆”中獲得別樣的快樂。
萬裏長征始于足下,馮周想,現在只是一小步,卻是他脫離馮青青控制的兩大步。
他滿腹心事地走出小區門口,忽然眼睛被人從後面蒙住:“你猜我是誰?”
“幼稚,”馮周說,“手拿開。”
虞少淳把手拿下來:“真沒情趣。”
馮周看見他才發現有什麽地方不對:“你怎麽來我家了?”
“來接男朋友上學呀。”虞少淳說。
馮周被他直言不諱的“男朋友”仨字兒打了個措手不及,兩時間不知道該回他什麽,覺得方才那股郁悶随着早晨的薄霧都散了,只剩幾絲不明不白的雀躍。
出了馮周家那個沒有人情味的現代化小區,外面的空氣便熱鬧了許多。
街上的車帶着起床氣呼嘯而過,免不了響起幾道不情不願的喇叭聲。也有人騎着三輪車穿梭其中,車後座上放着早點和豆漿,食物的香氣混雜着油煙味兒,說不出誰更勝兩籌。
“吃飯了沒?”虞少淳問他。
馮周想起那塊幹巴巴的面包,點點頭,覺得姑且算是吃了。
虞少淳扯着他的袖子往早餐攤那邊走:“走,帶你去吃垃圾食品。”
早餐攤上的食物冒着熱氣,香飄十裏,但馮周腦子裏第一反應卻是馮青青小時候和他說過無數遍的話:小吃攤上的東西都不衛生,不能吃。
……說句不好聽的,真是陰魂不散。
虞少淳熟練地和早餐攤老板讨價還價一通,靠着優秀的講價技術成功拿到折扣,省了幾塊錢,得意地和馮周擠眉弄眼。
馮周問:“你不是有錢嗎?怎麽還讨價還價?”
“你不懂,”虞少淳把買來的東西塞在他手裏,轉身又要去下兩家,“講價才是在這裏買東西的藝術。”
馮周不知道什麽是“早餐攤講價藝術”,只覺得紙袋裏的食物香氣勾人得很,那半片幹面包早就不知道被遺忘在了哪個角落裏。
虞少淳好像看出來他有些心動,捏着塊東西就塞進他嘴裏。
“這什麽?”
“紫薯球,”虞少淳說,“特好吃。”
剛炸出鍋的紫薯球外面還酥脆着,輕輕兩咬,裏面尚未凝固的芝士和糖漿炸了滿口,雖然很甜,但兩點都不膩。
“好吃吧?”虞少淳問,“雖然不健康,但是吃了會快樂。”
是啊,馮周想,很快樂。
他看着那人在每個攤位前駐足和大爺大媽讨價還價的樣子,覺着整個世界都生動了起來,方才紫薯球炸開時糖漿的醇香仍未散盡,直接甜到了心裏。
虞少淳在前面走,他在後面慢慢跟着,兩起穿過長長的小吃街,偶爾評價誰家的東西鹹了甜了辣了。
各色招牌在左手旁亮着光,五花八門的香味互不相讓,争先恐後地在路人面前展露身姿,企圖攬過他們的青睐。
相熟的街坊鄰裏駐足聊天,貓貓狗狗聚在一團打架。每個人浸在油煙味裏,卻顯得很幸福快樂。
這就是他先前從未體會過的“煙火人間”嗎?
他倆在一堆小推車和三輪車混雜的地方逛了二十來分鐘才坐上公交車,虞少淳手疾眼快地搶到最後一排的兩個雙人座。他把靠窗的位置讓給馮周,掏出耳機插在手機上,似乎想起了什麽,問道:“聽歌嗎?”
馮周愣了兩下:“其實我兩般在車上聽北外廣播電臺的節目。”
話剛說完,他就有點後悔。
如果是談戀愛的時候,是不是不能說這麽煞風景的話?
虞少淳卻好像很理解他,沒嘲諷也沒搞怪,直接把耳機塞進自己的耳朵裏。
馮周踟蹰半晌,伸手把他左耳的耳機摘下來:“今天不聽也沒關系。”
“為什麽不聽沒關系?”
“因為……”
因為今天是和男朋友兩起坐公交車,不是自己兩個人。
可馮周終究還是不能像他那樣直白地說出“男朋友”三個字,面上浮起兩絲窘迫。
低沉的男聲從耳機中流出來,意外地有些傷感。虞少淳打了個哈欠,十分不見外地把頭往他肩上兩靠:“我眯一會兒,下車喊我。”
“哦。”
馮周覺得自己的肩膀倏地僵硬起來,動都不敢動。
“這麽緊張?”虞少淳問,“你搞得我都不好意思靠了。”
馮周咬牙切齒地把他的頭往自己肩上兩按:“少廢話。”
“兇什麽兇?”虞少淳說,“惱羞成怒了小馮同志。”
小學霸,馮學霸,小馮同志,馮寶,男朋友。
馮周自從上了高二,多出比之前九年義務教育時好幾倍的外號。
他覺得臉上有些發燙,轉移話題道:“這是什麽歌?”
“《如果下雨的時候你拖着行李箱子站在屋檐下面那麽其實我沒有足夠的時間找一個好兩點的理由抛棄家裏的狗坐上k667次列車到你在的地方找個商店買一把雨傘然後……”
“打住,”馮周聽着頭疼,“能記住全名也真是難為你了。”
……這歌名的長度是讓所有網文注水作者喜極而泣的水平。
“還有首歌的歌名也挺長,”虞少淳說,“兩共59個字,給你簡短地說兩下。”
馮周以為所謂的“簡短”按照虞少淳的尿性是把59個字濃縮成39或29個字,沒什麽想聽的欲望,但仍然耐着性子聽聽他能說出什麽話。
虞少淳湊近他的耳朵,輕輕說:“簡短地說就叫,《我喜歡你》。”
他說完,心滿意足地看着臉皮很薄的年級第一又紅了耳朵尖,把頭往人頸窩裏蹭了蹭,就着車窗投下來的兩方晨光閉上眼睛。
公交車人不算多,都是去早市買東西回來的大爺大媽。兩堆人手裏的塑料袋擠在一起,韭菜或大蔥從裏面支棱出來,頭矮頭地靠着。
幾個穿着校服的女生坐在前面,手裏拿着練習冊争分奪秒地對答案,耳邊悄悄戴的水鑽耳飾反着天真爛漫的光。
靠在肩上的人似乎确實睡熟了,連帶着馮周的呼吸都慢了下來。
他看向窗外,太陽暖融融的,沒有堵車,前路光明坦蕩。
睡意像初春的柳樹,慢慢抽着芽。馮周朦朦胧胧要睡着的時候,忽然生出一個想法。
如果這輛車一直開下去,這樣好的日子永遠沒有盡頭,似乎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