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
沈星悠感受到一種凜冽的壓迫力,她轉過身,看到宋衍站在身後。
“殿下,我去檢測儀器了。”阮均拿着衣服,從一邊小路飛快地下去了。
宋衍走過來,脫下外套想披在沈星悠身上,“對不起,你醒的時候我沒在你身邊。”
他的眼睛是清澈的綠色,像冰天雪地中的一汪碧湖,垂下眼睫的時候,又帶着一點疏離感,恍然不屬于這個世界。
他,本來就不屬于這個世界吧。
沈星悠心裏有一點感傷,她退後,拒絕了他的外套,“不用,你也會冷。”
“沈星悠,”他将外套拿在手上,“別生氣了好不好?”
“宋衍,”沈星悠平靜地看着他,“我沒生氣,也不想對你生氣。”
沈星悠走到高地的邊緣,白色的地面上,有人影走動,他們從一棟建築出來,走向另一棟建築,他們的路程有目的地,每個人匆忙又悠閑。
“很高,過來一點。”宋衍走過來。
“宋衍,給我講講你的世界吧。”暗紅色的光影下,沈星悠再一次萌發了想要了解他的願望。
“好。”笑容浸染了他的眼睛,“跟我去‘靈臺’”。
走到那棟名為“靈臺”的建築物底下,沈星悠再一次感受到它的龐大,她很難想象這樣古怪又渾然天成的建築物會出現在地球上,它超出了沈星悠的認知,從降下的階梯走進去,沈星悠看到了頭頂璀璨浩瀚的星空,他們像《星月夜》一樣,流動、洶湧、卷曲、躁動,詭谲變幻。它們是黑色的夜幕和星光的運動,油畫的筆觸變成了可觸的光線,星辰運動的軌跡在黑暗中留下清晰的印記。
“只是投影,”宋衍在空中點了一下,出現了一塊電子顯示屏,某扇光門被打開了,沈星悠跟着宋衍進去,一路上遇見了十幾個人,他們都有各自的工作,宋衍友好地和他們打了招呼,走進了“靈臺”的中心。
這是一個封閉的艙室,巨大的顯示屏上,有一顆藍色的星球,但是它的表面被奇異的光暈籠罩着。它占據了屏幕的三分之二,展現的是亞洲大陸的樣子,此時那片大陸處于黑暗之中。屏幕下方有一個正在流逝的時間,顯示着晚上八點,大概是實時時間。
八點,是晚上吧,為什麽這裏還是像白天一樣。沈星悠疑惑地觀察着這裏的一切,聽到宋衍介紹道:“這是一個研究室,所有的事物都可以量化。”
沈星悠似懂非懂地聽着。
“也就是說一切都可以變成數據,通過計算機展現出來。”宋衍讓沈星悠坐在椅子上,“我給你看我的記憶。”
“喬朗,把我的數據調出來。”宋衍對着角落道,沈星悠這才意識到這裏還有一個人。他是喬朗,沈星悠見過他三次,對他的印象就是嚴肅。
屏幕的星球消失了,變成了一整片黑色。喬朗從角落裏走出來,拿了兩副穿戴式的設備,遞給宋衍,然後就出去了。
宋衍碧綠的眼睛笑了笑,将設備給沈星悠戴上,坐在她的旁邊。
眼前還是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見,沈星悠的感官被放大。
“對了,給你戴語音轉換器。”宋衍似乎想起了什麽,“你等我一下。”
一個近似耳夾的東西,被宋衍戴在她耳朵上,她的手被一個溫暖的掌心包裹,“跟我走吧。”
天是暗紅色的,像一層薄薄的雲霞将天空包裹,一輪巨大的“月亮”懸在半空,冷淡的光,卻讓人生出了一種舒适的涼意,如同某個涼爽清朗的秋日黃昏。
似乎是處在一個花園之中,沈星悠的視角跟随着一個嬰兒,他躺在搖籃裏,伴随着搖籃的晃動,他碧綠的眼睛眨了眨,好奇地看着天空,伸出手胡亂地抓着什麽,似要抓住那個“月亮”。
“衍兒,”一位女子走過來,握住了那只小手,把他抱起來,嬰兒開心地笑着,他太小了,還不會說話,張着嘴發出了聽不懂的聲音。
沈星悠笑起來,看着宋衍,“你小時候很可愛。”
“我的家園,曾經很美好。”宋衍看着那位女子,“這是我母親,她是那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
“不要難過,你們一定能回去的。”沈星悠安慰他,又自我解釋道,“今天阮均跟我講了一些基地的事情,你們能來這裏,一定也能回去。”
“嗯,我會帶你去我的家園。”宋衍堅定道,“一定能找到辦法的。”
沈星悠移過目光,換了個話題,“這裏是花園嗎?為什麽沒有植物啊?”
這裏應該是宋衍的家,布局宏偉,規劃嚴整,旁邊是一個幽綠的湖泊,周圍生長着排列整齊的黑色樹木。空地上長了一些灌木類的黑色植物,看起來是自由生長的,它們的樹枝都以奇異的形式扭曲着,但是又極有規律,在雜亂中顯示出不可理解的怪誕之美。
但是,葉子和樹幹都是黑色的,不像真正的植物。
舉目望去,這裏除了湖泊和宋衍的眼睛,再沒有任何綠色的事物。
“這些就是。”宋衍指了指那些怪異的灌木,“這個星球沒有綠色的植物。”
“好單調啊。”沈星悠脫口而出,忽然看到宋衍的目光黯淡了下去,怪不得他的家裏種了那麽多綠色的植物,“沒事,等你回去的時候,在地球上多帶些植物的種子。”
宋衍笑了笑。
女子将嬰兒抱進屋。
場景出現了跳躍,等畫面穩定的時候,嬰兒已經長成了小孩。
他穿上了繁複華麗的白色袍衣,和衆人一起站在神殿之下,仰起頭,雙手在胸前交叉,肅穆地看着神臺。
好熟悉的場景,沈星悠恍然想起了南濟島幻境中的那次聖典。
靜穆的空氣中出現了一聲清脆卻震動人心的鈴铛聲音,它的餘聲綿延不覺,在神殿回響。四周白色的牆壁上,星系在黑暗中流轉,變作光點,形成了奇異的漩渦。
一人穿着紅色袍衣,像從天而降般,出現在神臺上。
他站在神臺的邊緣,俯瞰着下面的信徒,念着古怪的咒語。那聲音似從他身後的黑暗宇宙間發出來,清晰地在神殿內回響,如同古神的綸音。沈星悠還是聽不懂他在念什麽,又或許這只是一種玄妙的韻律。
“故,”終于,神臺上發出了一個單獨的音符。
“我在。”人群齊聲回答。
“固定的禮拜儀式。”宋衍淡淡道,拉着沈星悠跟着人群往後退,讓出了一條路,他很清楚後面會發生什麽。
沈星悠想,這件事一定讓他印象深刻,他現在表情凝重地看着神殿門口。
一個穿着白袍的青年被帶了上來,他頭發淩亂,跪在神殿下,但眼睛卻很明亮,不屈地看着神臺,大聲道:“洛夫,放下你那可笑的原罪論和基因論,吾神在這顆星球留下文明的種子,吾神愛世人。”
那聲音回蕩在神殿中,振聾發聩。
沈星悠想,這是一個人在勇敢地對抗神權。
主教從神臺上走下來,他看起來很溫和,臉上沒有生氣的神色。他沒有回應那個青年,而是徑自來到那兩個小孩面前,聲音溫和:“兩位小殿下已經在神殿修行一年了,現在,吾神将考驗你們。”
“是,主教。”兩個小孩齊聲應道。
“世間萬物,行止依存,皆吾神所創,吾神是否獨愛世人?”安靜的神殿裏,大家都看向主教,聆聽着教誨。
“吾神創世間萬物,吾神愛世間萬物,萬物平等,所以吾神不愛任何世人。”一個小孩迅速回答。
主教淡淡微笑,問向旁邊的小孩,“衍殿下,既然吾神不愛世人,為何有人出身于王室,有人出身于平民?”
小孩擡着頭,茫然地看着主教,他不過六七歲的樣子,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或許太過艱深。
“你說。”主教走向旁邊的一位信徒。
那個青年虔誠地将手交疊在胸前,“人類是萬物靈長,與萬物相比,吾神單獨賜予了人類思想,這是一種不平等,因此人類在擁有思想的同時,也帶着一份原罪降生。”
“我思,”主教道。
“故,我在。”那位信徒無比虔誠。
“虔誠忏悔之人,擁有更純淨的思想和身體,他們降生王室,代表着人類最聖潔的靈魂。”那位信徒向小孩行了一個禮,“而我等卑微之人,應日日在吾神面前忏悔,滌蕩思想。”
“故,我在。”他雙手交疊,頭深深低垂。
“吾神會寬恕你。”主教轉過身,面對着教衆,“吾神會寬恕每一個虔誠忏悔之人。”
“故,我在。”教衆齊聲回應。
沈星悠皺了皺眉,她發現她好像誤入了某種傳教現場。她看向宋衍,宋衍也是表情沉重。
“衍殿下,你現在懂了嗎?”主教走到小孩面前,溫和問道。
“故,我在。”小孩回答。
“真**荒唐!帝國從上到下,都爛透了!洛夫,你這個思想的劊子手!終有一天,吾神會審判你!”青年從地上站起來,瘋狂大笑,“你們教會操控着帝國的政治,你們王室身居高位懦弱無能……”
兩個教衆過來,将他按倒在地上,堵住了他的嘴,他掙紮着,看着小孩道:“終有一天,吾神也會審判你!”
“在神殿口出穢言,亵渎吾神,你該好好忏悔了。”主教溫和地摸了摸青年的頭,“願吾神寬恕你。”
“衍殿下,”主教突然看向宋衍,“如今你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