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彰大會一結束, 沈盈盈女士溜得比誰都快,一眨眼就沒了蹤影。虞少淳似乎習以為常,溜達到馮周身邊準備和他一起走。

“你媽媽呢?”

“好像和小姐妹逛街去了吧, ”虞少淳說,“聽她講晚上有個局。”

馮周跟着人群往校門外沒走幾步, 忽然被人按住了肩膀。他以為又是虞少淳胡鬧, 剛要讓他松手,一張滿是青春痘的臉卻出現在面前。

馮天材穿着身紅黃紫黑相間的衣服, 嘴裏嚼着泡泡糖,挑起一根眉毛看着他:“呦, 這不表哥嗎?”

馮周愣了一下:“你怎麽……”

“來接小女朋友放學的, ”馮天材手上轉着把摩托車的鑰匙,有意無意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她就在你們學校高一,不知道有沒有聽說過表哥的大名?”

“放手。”馮周說。

馮天材非但沒松手,反而抓得更緊了。

他使勁搖了搖馮周的肩:“上次你媽打了我媽一巴掌, 你說我是不是得找回來?”

馮周沒說話,伸手要把他緊緊扣在肩上的手撥開。

馮天材松開他的肩, 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怎麽了表哥?難道你媽沒犯賤?”

他笑嘻嘻地湊近馮周:“還是說你媽早就不要你了,所以才不來開家長會?”

“關你什麽事?”馮周說, “松手。”

“要麽給我扇兩巴掌出氣,要麽在這兒——”他指了指校門口,“大聲承認你是沒媽的孤兒。”

馮周反手就是一拳沖他那張惡心的臉而去, 卻被半路截下來。馮天材像逗小孩子玩一樣捉着他的手, 沒用多少力氣就制住了他的所有反抗。

虞少淳看見馮周不知和什麽人起了争執,連忙跑了過去:“怎麽了?”

旁邊的路人站着想看熱鬧,把校門口堵了個水洩不通。馮周被這麽多人盯着看, 突然心慌得很,想掙開馮天材的手離開。馮天材卻沒想這麽輕易放過他,滿臉譏笑地看着馮周無效反抗。

外婆和外公從小到大一直偏心馮青青,連帶着比愛馮天材更愛馮周。馮周打小就争氣,成績好長得也讨人喜歡,李慧天天說外婆的房子和遺産早晚被大姐一家搶走,連帶着拿他和馮周一通比較,然後罵他沒用。

馮天材可能是全世界最希望馮周消失的人。

“你幹什麽?”虞少淳說,“快點松手,不松手我喊老師了。”

馮天材撇嘴看着他:“你誰啊?”

虞少淳伸手把他的手摳下來,擋在馮周面前:“你又是哪位啊?”

“我是他表弟,”馮天材擠出一個和善的笑容,“遇見表哥敘敘舊,怎麽了?你誰啊來多管閑事?”

虞少淳心想你這是敘舊嗎你這滿眼都寫的是殺意啊。

他打量了下馮天材一身穿搭,覺得被調色盤閃瞎了眼:“我是他朋友。”

“我說表哥,”馮天材探頭看向虞少淳身後的馮周,“你居然也會有朋友?你朋友知不知道你是個孤兒?”

馮周聽不太清他說的話,但是周圍人的竊竊私語在他耳中好像被成百上千倍地放大,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可又不知道他們在講什麽。他只覺得腦袋嗡嗡地疼,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趕快離開這裏,離開人群,只要離開人群就不會尴尬了。

虞少淳不知道這個調色盤腦癱是從哪座五指山下冒出來的,從兜裏摸出一把零碎的紙鈔塞進馮天材兜裏,情真意切地說:“我沒多少現金,這些先借你去隔壁腦科挂個號治下腦積水。不用覺得不好意思,馮學霸的表弟就是我的表弟,給表弟水滴籌我樂意。”

馮天材第一次被人這麽陰陽怪氣,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幹瞪眼看着虞少淳,大有要把眼前這人吃了的意思:“你是不是想管閑事?”

“對啊,”虞少淳理所當然地說,“我不來管閑事的我來幹什麽?看你唱戲嗎表弟?”

馮天材咬牙切齒地問他:“和孤兒做朋友,難道你也是孤兒嗎?”

虞少淳本來帶着幾分戲谑的表情隐去,忽然狠狠一腳直奔馮天材下半身而去。

雞飛蛋打,世界寧靜。

馮天材被他踢了個猝不及防,痛苦地彎下腰,面色猙獰。

“一嘴一個孤兒,”虞少淳指着他的鼻子說,“我看你才是沒媽教的孤兒。”

看門大爺見門口堵了一堆人,端着水杯姍姍來遲:“都幹嘛呢幹嘛呢?堵在這兒別人走不走了?你是哪個學校的?怎麽沒穿校服?”

馮周回過神,一把扯住虞少淳的袖子悶頭往校門外走。周圍的人見他氣勢洶洶,連忙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虞少淳覺得自己剛帥了兩秒就被拉走,一臉莫名其妙:“我還沒揍過瘾呢馮學霸,走什麽呀?”

馮周一口氣扯着他拐進了旁邊一條沒幾個人的小路才松手。虞少淳向前踉跄了幾步站穩,回頭就看見馮周半蹲着身子,雙手撐在膝蓋上喘着氣。

虞少淳慢慢蹲下身:“馮學霸,怎麽了?”

馮周搖搖頭。

“你……”

虞少淳嘆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麽勸他。

馮周調整好心情,緩緩直起身。虞少淳卻還保持蹲着的姿勢,擡眼看他:“馮學霸,要不要給我講講到底發生了什麽?”

馮周依舊搖搖頭。

他把方才争執中亂掉的衣領撫平,正了下肩上的書包帶,一步一步地向路口走去。

虞少淳就這麽蹲在地上,靜靜地看着他遠離自己。天地間昏沉一片,燈意闌珊,雲層沉甸甸地壓下來,把世界擠成罐頭那樣狹小的一盒。

馮周走得很慢,背微微有些駝,像有座大山壓在上面一樣。

走路的人喘不過氣,看着的人也喘不過氣。

虞少淳張了張嘴想喊住他,卻又猶豫了。

他冥冥之中忽然有一種感覺。

如果他再不喊住馮周,這個鮮活一點明亮一點可愛一點的馮周可能又會消失掉,取而代之的是原來那個冰冷僵硬,只知道學習學習和學習的小機器人。

他會回到原來的黑暗中,繼續做一顆孤獨的星星。

馮周搖搖晃晃地走到路口,覺得自己用盡了所有力氣。他很想什麽都不管坐下休息一會兒,但是腿上依舊機械地向前邁着步子,告訴他不要停。

從懂事開始,所有人都告訴他不要停,你做得還不夠,你還能更好。

你不能停,超過別人是你活在世界上的唯一意義,如果失去了這個意義,那就不如死掉。

“馮周,”一個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把他離崩潰只有一線之隔的情緒生生拉了回來,“你不累嗎?”

他停下腳步,慢慢轉頭,看見少年蹲在昏黃的路燈下,一只手支着臉頰看着他。

“少管我。”馮周的聲音有些顫抖。

虞少淳拍拍褲子站起來:“累了就休息一會兒,沒什麽大不了的。”

馮周看着他被路燈拉長的影子慢慢逼近,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惶恐。

不要靠近我。

少年人刻在骨子裏随着年歲一同生長的驕傲在無聲作祟,好像只要不被別人看見狼狽的樣子,這份惶恐和無措就從來沒有發生過。

馮周慢慢攥緊雙拳,依舊強行維持着近乎崩潰的情緒,用不知為何而沙啞的聲音說:“都告訴你少管我。”

“誰要管你了?自作多情,”虞少淳笑眯眯地看着他,“只是想請你吃冰而已,要什麽味道的?”

虞少淳把他帶到旁邊一處臺階上坐好,自己去旁邊的小賣鋪買東西。他在冰櫃裏挑挑揀揀半天,挑好了兩支雪糕,轉身就看見馮周老老實實地坐在臺階上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麽。

“給。”虞少淳把草莓味的遞給他。

馮周慢慢拆開包裝袋咬了一口,有些劣質的香精味氤氲在每一個味蕾:“……太甜了。”

虞少淳叼着自己那根巧克力味的,含糊不清地說:“生活夠苦了,吃點甜的調劑一下。”

“我……”

馮周突然下定決心般開口說了第一個字,然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虞少淳耐心地等他繼續說。他覺得關于家庭的事可能是馮周心口上的一道膿瘡,揭開需要很大勇氣。

他輕輕哼着那首叫《克蔔勒》的歌,一口口咬着手裏的雪糕。

“剛剛那個傻逼是我表弟,從小被他媽按着頭和我比這比那,比出心理陰影了。小學初中我們都一個學校的,就他天天散播謠言說我是孤兒讓我被全班孤立。”馮周輕聲說。

虞少淳等了半天也沒有下文:“沒了?”

“沒了。”

“不是,”他滿臉費解地看着馮周,“這就完了?”

馮周微微側臉看着他。

虞少淳愣了一下。

他在馮周的表情中莫名讀出了幾分悲哀,好像他的身體只是一副軀殼做成的監獄,有一個孤獨的靈魂被囚禁在裏面,發出沉默又刺耳的求救。

“如果一個人想反抗,卻沒有勇氣反抗,怎麽辦?”

“那就鼓起所有勇氣反抗,”虞少淳說,“我小時候也沒這麽自由,都是和爸媽鬥智鬥勇出來的自由。”

馮周無聲地笑了下:“我不聰明,沒你那個腦子。”

他仰着頭看向已經沉入暮色的天:“我反抗不了,我出不去的。至少你爸媽還愛你,我……”

馮周說到這裏忽然停住,沒再繼續說下去。

虞少淳隐約猜到了他欲言又止的是什麽,沉默了半晌後對他張開了胳膊:“來抱一個吧。”

“?”

“抱一下,”少年固執地站在原地,“我之前看書上說抱一下就不傷心了。”

馮周搖搖頭,站起來剛想把雪糕紙扔進垃圾桶,卻被人拽進懷裏。淡淡的檸檬草香薰倏地闖進他的世界,讓他呼吸一窒。

“會好起來的,”虞少淳哄小孩兒一樣拍着他的背,“總有一天你會走出來,馮學霸可牛逼了,我相信你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