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酌煜和顧熙槐可不知道節目組的想法這麽多。節目組請來的刺繡大師姓鐘, 不僅家學淵源,自身的繡技更是融合各家之長又有自己獨特的創新,風格鮮明技藝精湛, 而且半生經歷跌宕起伏。言談舉止都透着一股子通透淡然。

文酌煜跟這位鐘大師接觸了一段時間, 頓覺受益匪淺——這裏的受益不僅僅指蘇繡知識和針法方面,還有許多人生經歷和人生感悟, 讓他想起了自己正在拍攝的電影。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精神, 這樣的堅持,才能讓鐘大師還有岑導父親那樣的刺繡傳承者們甘于貧窮和寂寞,日複一日的練習針法鑽研技藝,那些在歷史文明中異常璀璨的技藝才沒有在日趨工業化的社會中失傳。

就像是一點點星火,雖然黯淡,雖然風雨飄搖, 但仍然堅持着燃燒自己發出光芒, 默默等待着燎原的契機。

文酌煜看着每每提到刺繡時, 眼眸中璀璨生光的鐘大師,不由得沉默。

文酌煜清楚的知道, 不論上輩子還是這輩子, 他都是個俗人。為了賺錢為了賺名為了報仇汲汲營營, 滿腦子裏面想的不是算計別人就是怎麽擺脫別人的算計。他無法理解鐘大師還有岑導父親的堅持,不明白他們為什麽會有勇氣在物欲橫流飛速發展的工業社會中固守自己的傳承,但這并不妨礙他敬佩這樣的人。

因為那些人可以用一生的時間去做一件他永遠都做不到的事情。

而現在, 他将通過影視作品向更多人展示這些大師的精神和固守。文酌煜希望自己可以走近他們,認認真真觀摩他們, 然後将這一份精氣神傳遞給更多的觀衆。

文酌煜想,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道”吧!

為期三天的綜藝拍攝很快就結束了。文酌煜告別《三百六十行》節目組和顧熙槐, 再一次返回劇組。

岑忘年導演和跟文酌煜對手戲最多的松白老師驚訝的發現, 文酌煜的演技竟然又精進了——不僅是技藝方面的精進,文酌煜的表演還莫名多出了一種讓他們無法描述的感染力。

要說之前,文酌煜在扮演繡生這個角色的時候還帶着一絲絲的刻意,讓他們都能清楚的感受到文酌煜表演的技巧,那麽現在,文酌煜的表現就更加渾圓自然。仿佛他整個人已經徹底融入了繡生這個角色中,真的通過繡生的眼睛看到了當年發生的一切,真的通過繡生的心一點點的感受到父輩對傳承技藝的堅持,感受到了他們內心的那一團火,感受到了他們想要堅持的東西碰撞上時代洪流後,被徹底碾壓沖擊的落寞和惶恐。

曾經他們都是各行各業的精英,是傳承數代讓整個家族甚至整個華夏文明都引以為豪的手藝大師。他們擁有的技藝就是鑲嵌在歷史長河中的一顆顆璀璨明珠。是無數先輩們智慧與汗水的結晶。

可是現在,他們卻都成了抱守殘缺食古不化的老古董,他們為之奮鬥鑽研了一輩子的傳承技藝,也都成了年輕人口中一文不值的“破爛貨”。

前前後後不過幾十年,社會的變化太大了。大到讓他們這些老人家跟不上時代發展的速度。而這樣的巨變也不禁讓他們心生迷惘——他們只是想要将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技藝繼續傳承下去并且發揚光大,難道他們堅持的一切真的是錯的嗎?難道這些傳承真的落伍了嗎?難道所謂的價值真的只能單薄到用賺錢與否來衡量嗎?

當然不是!

“你的堅持是對的。”

拍攝現場,文酌煜扮演的繡生站在年輕的父親面前。他們身處的環境,是一間被砸的狼藉淩亂的繡房。這場景看在繡生的眼中是多麽的熟悉。只不過在三十年後,是承受不住外界壓力的繡生砸爛了這一切,還對年邁的父親說出了那一番誅心之言。

而現在,時光倒退回三十年前,正值壯年的父親卻因為自己沒辦法比電腦繡的更穩更快,不能幫助廠子拿下刺繡比賽的冠軍而感到痛苦失落,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苦學刺繡這麽多年是否真的有意義?

——區區一臺電腦,就能讓一個完全不懂得刺繡手藝的新人,在短時間內秀出一副品質上乘的刺繡作品。這樣的打擊對于繡生父親實在是太大了。

然而在繡生的記憶中,三十年後的父親卻對這一場比賽的結果引以為傲。因為他在妻子的鼓勵下,經過辛苦鑽研和努力,最終還是振作了起來。在吸取前人經驗和智慧的基礎上,終于創造出了一套新的針法和染線的技藝,并且利用這套針法和新的繡線繡出了一副可以通過光線和角度的變化而變化的雙面繡——更準确一點說是四面繡,最終贏得了比賽。

三十年後的繡生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什麽會那麽驕傲。這有什麽可驕傲的?

不管父親繡出的那副繡品有多麽讓人驚豔,那終究只是一副繡品而已。不當吃不當穿,除了沒用的炫耀一無是處。

畢竟人力有限,論商業價值的話,又怎麽能抵得過電腦呢!

事實也證明了繡生的想法。就算父親發明了新的針法和染線技巧又有什麽用呢?他終究還是窮困潦倒的度過了大半生,連養家糊口都要依靠母親開的店。

可是當時間倒退回三十年前,當繡生陪伴着年輕的父母一起度過了這一段艱難卻充滿挑戰,簡單卻充滿熱血的青春後,繡生終于明白了父親在驕傲什麽。

文酌煜垂下眼簾,看着地上那些淩亂散布的繡品,曾經被主人珍而重之的裝裱後挂在牆上的代表作們,如今正可憐兮兮的散落在繡架上,凳子上,還有一些繡品上印着髒兮兮的腳印。

“你要相信你自己。”

一聲輕微到細不可查的臺詞飄到衆人的耳中,文酌煜低垂着頭,痛苦卻釋然的輕聲說道:“你的堅持是對的。”

“是我錯了。”

很多東西,并不能簡簡單單用商業價值來衡量。比如幾代傳承下來的文化和技藝,比如多少人曾經為之奮鬥過的青春和夢想。這麽簡單的道理,繡生卻直到今天才懂得。

岑忘年看着監視器裏的文酌煜,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沉澱在記憶深處的碎片一點點的浮現在眼前,岑忘年的眼眶又濕潤了。

那是他想對父親說的話,可是他太膽怯了,這麽多年都沒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