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這些點點滴滴是他的珍貴記憶,他和蘇小冰之間隔着一條銀河,太多太多的東西擋在他們前面。
當他想要抓住她的時候,她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以他為中心的她,當她終于松動要給他機會的時候,他心裏的黑暗又冒出來,他們兩個,總有一個人在退。
也許有一天,小冰會結婚,他只能做她鄰居,又有什麽所謂呢,他還有這些回憶,她說過不希望他先死,因為沒有他她就活不下去了,不知道這些她還記不記得。
天空的烏雲更厚了,随着父母的墓越來越近,他心中的陰霾再次蒙住了光線,過去所有的不堪和惡心全都冒了出來,他似乎聽到了那個惡心的男人粗噶的笑聲,滿身的肥肉在震顫,絕望,絕望!是誰在絕望的蜷縮着!
高寒臉色蒼白如紙,如同被雷劈中一般呆滞。
這是無論怎麽改變自己,也抹不掉的疼痛和肮髒。
高寒手攥緊,身子有些顫抖,眼裏浮現玻璃般的淚光。
高寒看到了父母墓前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冷冷地盯着對方,一步一步走過去。
蘇振峰在他眼裏,似乎總是一個拄着拐杖的紳士般的“老好人”形象。
第一次見到蘇振峰時,爸爸還活着,那是他最幸福的時光,做科研時候的爸爸是他想象中的未來的自己,他喜歡那種熱忱和專注,仿佛生命在燃燒。
後來爸爸不肯賣掉自己的成果,要自己經商,到後來為人所騙,跳樓。
爸爸總說失去了一切,可是明明還有他和媽媽陪在他身邊,為什麽要丢下他們,明明可以回到學校重新開始,為什麽要為了自己無力掌控的東西要生要死。
高寒常常想,也許自己內心深處,有怨恨過父親,蘇振峰有一句話他不想承認,但卻是事實,父親不适合經商。
明明初心是科研,卻不管不顧地投入商場,父親最終被人吃的血骨不剩。
高寒記得媽媽總是愁容滿面勸說父親,但頑固的父親不肯聽,他在媽媽身上看到的是無力,無力,無力…
高寒恨蘇振峰,因為他明明知道父親在掉入陷阱卻沒有提醒,他們不是朋友嗎,為什麽要看着朋友落入圈套?
後來看到蘇振峰分一杯羹,他才明白,蘇振峰是個冷漠的商人,為了利益,他是可以丢掉人性。
蘇振峰欠他父親一條命,欠他母親一條命,欠他一個沒有被污染過的人生。
蘇振峰從他這裏奪走了所有的美好,高寒打從心裏憎恨這個人,盡管在自己最絕望的時候,他把自己帶走,可也縫合不了身體上的疼痛,內心裏的空洞。
高寒用仇恨的目光瞪着蘇振峰。
石楠死後,蘇振峰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瘦削老頭。
雖然變成了老頭,精氣神卻比從前好了,把那根拐杖也給扔了,眼裏少了紳士的軟弱,多了一份冷冽和決絕。
“是不是覺得自己遭到了報應,需要過來拜祭一下。”高寒用嘲諷而厭惡的語氣說道:“你妻子的死,讓你害怕了,因為你作的惡報應到了你妻子身上。”
蘇振峰眼睛幹涸,早就流幹了所有的眼淚,無論是皮膚還是內心,都已經幹涸,像一口枯井。
蘇振峰眼裏沒有太多情緒的起伏,看上去很平靜,身體緩緩地蹲下去,用幹枯的手去拔那些雜草:“石楠死後,我經常思考,究竟人要承受多少痛苦才是盡頭,可最終我發現,人承受那麽多痛苦,或許就是為了在最關鍵的時候能平靜接受,想通了這一點,我開始平靜地接受自己所有的一切遭遇,過去,現在,石楠說新的開始,究竟指的什麽?我一直想,一直想,也許新的開始就是放下的那一刻,平靜的接受。”
高寒原本想用石楠的死刺疼他,卻沒想到蘇振峰已經從喪妻的打擊中走了出來。
他冷冷地瞪着蘇振峰,眼圈很紅:“滾開,這裏不歡迎你。”
“公墓,公墓,既然是公墓,我就可以出現在這裏。”蘇振峰笑出聲。
這笑容刺激到高寒,明明對方對不起自己,卻把他當成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不予計較,那他過去遭受的一切又算什麽,眼淚不自覺滑下來:“很好笑嗎?你是在嘲笑我,還是嘲笑我父母?”
蘇振峰斂起笑容,此時此刻的高寒,像極了在孤兒院見到他時那般脆弱的模樣,少年蜷縮在地上,渾身上下沒一處完整,眼神悲哀到令人心如刀割。
“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
“那就別笑!”高寒抹掉眼淚,蹲下身用工具除草,最後直接扔掉工具,用手拔,不是在拔草,而是在刨土裏的細石,手指流血了還在刨。
“我一直都有忏悔,”蘇振峰嘆了口氣:“可是有用嗎?你父母再也回不來了。阿寒,我雖然不再為自己做過的錯找借口,但我也終究是一個普通人,我會向自己求救,很自私地想要活下去,所以我會想盡辦法和自己達成和解,你左右不了一個這樣頑強的我。”
“而且,你父母真的一點問題都沒有嗎?如果你爸爸沒有失去初心,貪戀他無法掌控的商場,如果你母親堅強點,你又怎會遭遇後來的一切?”蘇振峰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我自己也是,如果當初對蔣瑤堅決點,将她踢出公司,如果我能堅定地不接受思瑤進蘇家,我的妻子現在一定還活着。”
“我一次又一次被這些如果折磨,掉進深淵,爬不出來,最後我心裏滿腔憤怒,”蘇振峰冷笑:“我為什麽要把所有的錯都怪到自己的身上,我有我的錯,也承受了我該承受的痛苦,別人也有別人的錯,別人也在承受他們的痛苦,我妻子極端的性格,使我們夫妻二十一年無法溝通,不然我的女兒小冰又怎會落入你的陷阱!”
高寒像沒聽到一樣,緊抿着唇,連土帶石頭刨着草,手上的血沾到了草上,石頭上,甚至墓碑上。
“你要你爸媽,就這麽看着你,虐待自己嗎?”
高寒的神情一滞,動作漸漸變緩:“如果他們真的愛我,又怎會留下我一個人。”
“阿寒,我把你從孤兒院帶到蘇家,給了你重新開始的機會,我自認為已經贖了自己的罪,無論我以後會遭遇什麽,我都接受,我也會繼續掙紮下去。”蘇振峰眼神銳利:“至于小冰,她現在也有了新的開始,溫醫生已經向她求婚了,要帶她回倫敦,我相信溫醫生一定能給小冰幸福。”
高寒的動作停下來,蹲在那裏,盯着手上的血痕發呆。
“還有一件事,我覺得還是通知一下你比較好,”蘇振峰神情冰冷:“我不知道你對思瑤,到底抱着怎樣的感情,我現在告訴你,蘇家的財産,我一分錢都不會留給她,把她養大,給了她最好的生活,我已經對蔣瑤母女仁至義盡,而她們欠我的債,我也不準備向她們讨了,我會盡快安排一次董事會,将思瑤踢出公司。”
高寒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地面,聲音有點低啞:“你告訴我有什麽用。”
“你應該教會她珍惜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高寒緩緩站起身,轉向離開的方向,慢慢走去,背影有些落寞。
“阿寒…”
“我連自己都救不了,又怎麽救的了她。”高寒一走一頓,也沒有回頭,神情迷惘,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能回到何處。
思想消沉了半天,他在車上坐了很久很久,他終于給蘇小冰打了過去。
對方很快就接了,只是聲音沒有以前那種接到他電話時的激動和喋喋不休,只有一聲詫異的:“阿寒?”
高寒已經很久沒有聽到蘇小冰的聲音,穩重了好多,終究是長大了:“我手受傷了。”
他下意識就說出這樣脆弱的話,連他自己也阻止不了。
“怎麽受傷的?”
蘇小冰的語氣是很平常的關心,沒有了過去那種焦心,那種仿佛她自己受傷一般的心疼,高寒瞬間失去了說下去的勇氣,他不想做一個乞丐,向她乞讨憐憫。
“恭喜你,要結婚了。”高寒脫口而出沒有經過思考的話,明明蘇振峰只說了溫醫生求婚,沒提到蘇小冰的态度,但他就想任性地祝福她,像是發洩不滿。
“你聽誰說的?”
“不管是誰說的,反正你要結婚了對嗎?”
蘇小冰沒有回答。
高寒沉默半晌:“溫醫生和你,很登對。”
“謝謝。”電話裏蘇小冰的語氣有點冷。
然後兩人都不再說話,但是也都不想結束通話,寧願在沉默中一直拿着手機。
“小冰…”高寒握緊方向盤。
電話那邊的呼吸也像是凝固了,等待着。
“我…”
“你想說什麽?”蘇小冰語氣不自覺變柔:“阿寒,你可不可以對我勇敢一次?”
“你能不能…再向小時候那樣…纏着我不放?”高寒眼圈紅了,聲音有點哽:“我很需要。”
“需要我嗎?”
“需要你。”
“可是我也怕,怕你放開我的手,你可以永遠抓緊我嗎?”
高寒很想說可以,永遠永遠不逃避,永遠永遠不放手,可是他愣住了,有什麽東西在阻攔他,那是一張惡心的男人的臉。
高寒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握緊的拳頭不斷用力,受傷的地方流出了更多的血,不知道是疼痛,還是仇恨,又或是恐懼,在令他顫抖。
又掉下來了,他想要爬出深淵,可每次爬到一半他就是會掉下來,每一次都是,無數次,無力感襲遍全身,他該怎麽辦才能拯救自己?怎樣才能把自己徹底拉出去?
蘇小冰早已挂了電話。
高寒不想放棄,他拼命地讀書,拼命地工作,就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幹淨點!
可是他已經髒了!髒了就是髒了!
小冰會愛一個髒了的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