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癫
他渾身好像爬滿了針尖,動一下寒氣就紮進骨子裏。
“表哥,你開什麽玩笑?”宋明遙說。
齊樾擡眼看着他,眼瞳黑得發亮:“我沒有開玩笑,我說的都是真的,明遙,你願意跟我一起跳下去嗎?”
他的語氣平緩認真,逼迫得百般害怕的宋明遙無法逃避,支支吾吾地開口,卻吐不出半個字。
宋明遙從來沒想過死是什麽樣子,他從小就過得順風順水,身邊的人都寵他愛他,長到現在唯一難過的事,就是宋老爺逼他成親。
他沒經受過磨難,連摔一跤都會鬧脾氣,等着人來哄。死?太遙遠了,根本無法想象,也理解不了,為什麽齊樾會輕易說出死這個字。
但這陌生的字天然滲着寒氣,宋明遙的雙腿仿佛被井裏冒出來的寒氣牢牢纏住,渾身止不住發抖。
“我……”他嗫嚅了半天,“我不知道,表哥。”
其實他更想說的是,他不能死。但在一個清醒的瘋子面前,不要挑戰他的極限。
齊樾的神情變得黯淡,眼中閃過一絲失望,突然笑了起來。
“你不願意啊,明遙……哈哈哈哈,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膽小鬼。”
分明是笑,齊樾嗓子裏卻沒有分毫喜悅,聽起來比哭還難受。
宋明遙打了個寒顫驚醒過來,大着膽子央求齊樾:“表哥……你,你別這樣,你別……”
但他口齒含糊,說不出有力的話,只好混亂地開口:“你看,看這口井,它這麽小,怎麽裝得下我們兩個呢?”
齊樾空洞地望着井口,喃喃:“是啊,井這麽小,怎麽裝得下我們兩個呢?”
宋明遙鼻子酸澀,很想哭,也很想跑,齊樾瘋起來的樣子讓他渾身都寒毛直豎,平時有多愛他,現在卻巴不得遠離他。
他到底想幹什麽呢?
齊樾有點失落地搖搖頭,神色變得堅定:“明遙,你等等,我馬上就回來。”
宋明遙驚了一跳:“表哥,你去哪裏!”
齊樾飛快地走出院門,兩條袖子在風裏輕飄飄的,整個人像是在飛,宋明遙卯足了力也趕不上。花園草木繁茂,更是遮擋了齊樾的影子,三兩下就看不見了。
宋明遙找了半天,心裏毛毛的,想到齊樾剛才走路的模樣,不禁一陣膽寒。
他盡力克制着內心的不祥,喘着氣追上去,一回頭,卻發現齊樾不知何時又回到了井邊。
宋明遙連忙追過去。
“表哥!你去哪了?算我求你了,你別這樣好不好……”
宋明遙還沒哭訴完,齊樾突然轉身,緊緊抱住他,貼在耳邊低語。
“明遙,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說完,他又把宋明遙松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宋明遙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時之間還以為遇到了幻覺,回過神來抽了自己一巴掌。
剛剛那是他嗎?!
宋明遙覺得自己也有點瘋了。
他連忙順着齊樾離開的方向追過去,堪堪捕捉到一點點青綠色的衣袖。
齊樾回到自己的院子,失魂落魄地推開門,從櫃子裏退出一口箱子,翻出一件白色的麻袍。
這是他當初回京帶的箱籠,用剩下的盤纏制了一件粗麻衣,為雙親守孝。回來得匆忙,也就草草收進了箱子裏。
齊樾換上衣服,又找出一把剪刀,坐在鏡子前,開始修理自己的頭發。
宋明遙等在屋外,不知該去找人還是進門。他擔心齊樾出岔子,可是跑去搬救兵的話,他倆的事情……
權衡之下,宋明遙往屋裏探頭,看見齊樾拿着剪刀,立刻吓掉了魂,轉身往院子外跑。
他不知要跑去哪裏,只曉得現在的情況已經不是自己能應對的,眼淚流了一路,在臉上結成了冰碴子。
宋明遙逃回花園,拼命喘氣,絕望地抱着腦袋蹲下。
表哥怎麽變成這樣了?
好端端的人,怎麽會說瘋就瘋呢?
他要是得了瘋病,那他們兩個……還能在一塊嗎?
宋明遙的腦子混亂不堪,想了想,還是決定去找父親幫忙。他扭頭往外走,可誰知道一轉身就撞見跑出來的齊樾。
宋明遙的眼珠子快掉到地上。
齊樾好像個蒼白的玉雕,眼神清淩淩地望着他,頭發、肩膀、衣袖都濕漉漉的,手裏還拿了一朵枯萎的花。
宋明遙支支吾吾地問:“表哥……你這是在幹嘛呢?”
齊樾溫柔地看着他,把手裏的花往前一遞,說:“我去給你摘花了,親手摘的,你喜歡嗎?”
宋明遙看着他手裏的小花,沒忍住鼻子一酸,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嚎啕大哭。
他最喜歡的人,就變成了這麽一副颠三倒四的模樣。
他根本不是齊樾。
宋明遙的眼淚漫出眼睛,顫抖地伸手接花,艱難地吞咽:“喜、喜歡。”
齊樾依舊溫柔地望着他。
宋明遙的手指碰到他的,被冷濕的觸感驚了一大跳。
“表哥,你的手好冷,”他忍不住心疼地問,“你剛剛去哪了?”
宋明遙還是很疑惑,剛剛在井邊看到的,是齊樾嗎?他怎麽突然間變得神出鬼沒?
齊樾的眼神恍惚不定,忽然變得呆滞,良久才聚起一點光,落在宋明遙臉上。
“我剛才去了後院的那口井。”他說。
宋明遙總算定了定神。幸好,他看見的不是……
想到這裏,宋明遙瑟縮了一下,不敢想那個字。
可是接下來,齊樾說得話卻更讓他毛骨悚然。
“明遙,井水好涼,我在下面給你摘了一朵花,但是怎麽也夠不着,就跳下去了。”
宋明遙驚恐地瞪着他:“表哥,表哥你在說笑吧,人怎麽能跳下去還活生生的呢?”
齊樾看着他,一本正經地繼續:“是真的,明遙,我沒有騙你,我怎麽會騙你呢?我跳下去了,還看到了一個女人,她站在水裏朝我招手。”
宋明遙喉嚨裏發出顫音,本能地後退。
“明遙,你知道嗎?”齊樾猛然抓住他的手腕,不許宋明遙逃走,緊緊地盯着他,眼神裏充滿了恐懼,“我覺得那個女人就是嬌娘,她是來帶我走的!”
宋明遙怎麽也甩不開他冰冷的手,急得眼淚橫流:“表哥,你是不是因為我說錯了話才變成這樣的?表哥,你別吓我,都是我的錯,我改還不行嗎,你說什麽我都願意,表哥,你別這樣!”
他實在是崩潰了,只想齊樾恢複正常,要他付出什麽代價都願意。
齊樾聽了他的話,臉上流露出無盡的痛苦,抱着頭蹲了下去,過了一會緩緩擡眼,恢複了幾分清明。
只是他的臉色依舊蒼白,神情迷茫地看着宋明遙,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明遙,我剛才還看見你了,”齊樾笑着說,我們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起在花園裏玩捉迷藏,我聽到你在笑,可是怎麽都找不到你,順着聲音走啊走,卻發現你掉進了井裏。”
“……”宋明遙絕望地閉了閉眼。
“我想把你拉上來,可是我的手好短,怎麽都夠不着你,我就跳了下去,想把你往上推,結果我們兩個都困在了井裏……”
宋明遙的腦子一陣陣發脹,也到了瘋癫的邊界,不想再聽他說有關井的事,連害怕都顧不上,抓住齊樾的袖子搖晃。
“表哥,你現在只是太累了,我們別在這裏,出去散散心吧?我們去江邊看風景怎麽樣?聽說柳樹發芽,桃花也開了,我們一塊去看,怎麽樣?”
齊樾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陶醉的神情:“好啊,明遙,我也想和你一起去看。”
說完,齊樾伸出修長顫抖的手,說:“明遙,你扶我一把,我有點頭暈。”
宋明遙仔細看了,他身上沒帶刀剪,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兩人一同出了府門,頂着無邊月色,宋明遙的心一片悲涼。
以後該怎麽辦?
他的鼻子酸澀無比,一時間覺得喘氣都困難。
齊樾,你要我怎麽辦?
“表哥,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定下心神,宋明遙開始嘗試解開齊樾的心結,“你是不是怪我,怪我不肯跟你一起……死?我,我不是故意的,表哥,你知道我有多怕痛,那口井又黑洞洞的,好吓人,我怕……”
齊樾抓着他的手,兩人的手分不清誰更冷。
“我怎麽會生你的氣呢,明遙。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明遙,你不要怕,無論去哪,我都會保護你的。”
宋明遙卻聽得膽戰心驚。
齊樾方才也是這樣,看上去正常了,實際上瘋得厲害。
一眨眼,兩人到了江邊,夜風吹起柳枝和桃花,空氣裏飄蕩着濕漉漉的甜香。
宋明遙謹慎地追問:“那你還想拉着我跳井嗎?”
齊樾說:“不會了,明遙,你害怕的話,我就不做了。”
兩人沿着河堤慢慢走着,卻不知為何,撞上一隊迎親的隊伍,鑼鼓喧天,好不熱鬧。
齊樾:“……”
宋明遙:“表哥……”
宋明遙看着那隊人馬,心裏有點發悚,這個時候迎親,早就誤了昏禮吉時,實在是不吉利。
他拉着齊樾往邊上避開。齊樾沉默了一陣,面露愧疚,說:“明遙,我真的沒事了,你不要自責。”
宋明遙仍是內疚得很,他就不該說出真話刺激齊樾,就算是騙了他,也是為他好啊,好過齊樾現在這副瘋瘋癫癫的樣子。
面前的江水浩浩蕩蕩,冷風撲面而來,宋明遙沉浸在剛才的驚悚回憶裏,想到那口井,忍不住嘆了口氣。
“若是剛才換了這條河,我也不至于害怕得不敢跳了。表哥,你相信我,我絕對不是不肯跟着一塊……”
齊樾順着宋明遙的目光望向江水,說:“真的嗎?明遙,你真的願意和我一起跳江嗎?”
宋明遙知道他瘋,怕齊樾又像剛才一樣,權衡再三後遲鈍地點點頭,說出了這輩子都沒說過的大膽話。
“我……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