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濟島(八)

沈星悠轉過身,身後只有流動的詭谲的光影。

她确信自己在夢中。

“沈星悠。”

聲音再次傳來,但是沈星悠辨不清聲音的方向,那聲音是模糊不清的,甚至斷斷續續,只能聽到有人在喊自己。

“沈星悠,醒過來!”

醒過來,誰在和她說話?

沈星悠從夢中醒來,房間黑暗,她打開燈,只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極其混亂的夢,什麽都記不清,但是心裏卻難以平靜。

她拉開窗簾,走到陽臺上,夜很深了,四周安靜無聲,下面的路燈明晃晃地照着。

再過幾個小時,天就亮了,她就會和光塵離開南濟島。

但此時,沈星悠再也睡不着了。

她看了看旁邊,宋衍的房間,一片黑暗,窗簾緊閉,他在安靜地睡覺吧。海島上,萬物都在沉睡,但那種莫可名狀的失落感又從沈星悠的心底滋長。

小貓終于不再跟着她了,他不會再變成小貓裝可憐求她收養,不會再因為她給別人吃甜品而咬她,不會再倔強地追着出租車跑了幾站路,也不會再暴露自己與寅清大打出手,也不會再關注她的一舉一動保護她,也不會再在他發燒的時候拉着她不放。

他不需要沈星悠了,更不會喜歡她。

曾經以為擺脫不掉的小貓,突然之間給了她自由。

沈星悠應該開心,可是她并不開心。

沈星悠坐在床邊,靜靜看着幽藍的海域,心裏什麽都沒想,就這樣任時間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天亮了,她收拾好行李退房,走出酒店後就看見了光塵。

光塵站在路邊的樹下,提着一個不大不小的白色橫向帆布袋,依舊是白衣白褲,還帶着一個白色的漁夫帽,整個人明亮而溫和。旁邊路人與他擦肩而過,他融于世俗之中,就像一個普通的年輕人。

沈星悠很少見到這麽生活化的光塵,記憶中,他給人的感覺是溫和卻有距離,他是滋長萬物的春風,他是不染世俗的神明;他是平等的,卻也是冷漠的;他是溫良的,卻也是不可靠近的。

但現在,光塵就站在她面前,對她笑了笑,拿過了她的行李箱,将他的帆布包放上去,然後推了起來。

光塵,會這樣嗎?

“輪船是九點,我們先去吃早餐。”光塵推着行李箱。

沈星悠走在他旁邊,忍不住去看他帽檐下的臉,剛剛遠遠看着,沈星悠甚至覺得樹下站着的是宋衍。

宋衍才會這樣吧。

他的眼眸很淡,是很淺很淺的棕色,和大多數人類一樣,沒什麽情緒,但眉眼卻十分溫潤,有一種悲憫衆生的溫柔,卻也有幾分不可親近的淡漠。

“怎麽了?”光塵看向沈星悠。

“沒事。”沈星悠笑了笑。她很少這麽近地去看光塵,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光塵有點陌生。但光塵對她來說本來就是陌生的,沈星悠并不了解光塵。

他的眼睛,被帽檐擋住,沒有光亮。

沈星悠的心裏驀然想起宋衍的眼睛,那一雙碧綠如湖的眼眸,總是笑着看她,漂亮又可愛。

宋衍和光塵是不一樣的,不管是眼睛,還是長相,還是氣質,他們一點都不一樣。

光塵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即使他掩去光耀,化作普通人藏在世俗之中,人們卻難以忽視他的神性。光塵站在那裏就會讓人産生敬畏之心,不敢僭越,即使神愛世人,愛世間萬物。

而宋衍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個,他不掩飾光芒,也不誇耀自身,他不愛世人,有自己的熱愛偏執與喜怒,他是活在塵世中的人。

但很奇怪,今天的光塵,沈星悠竟恍惚覺得他有點像宋衍。

和光塵并排走着,吃了早餐,便去海港候船。刷身份證進去,閘機上顯示“南濟島—南陵——九熙”,大廳人不多,離登船還有二十分鐘。

透過窗戶,一艘白色巨輪從海的盡頭快速駛來。

沈星悠覺得她小時候在九熙縣的海灘上,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白色輪船。

曾經她夢想着坐着白色巨輪去遠方,現在那些被遺忘的願望竟然要成真了。

窗戶下面是翻動的海水,沈星悠的心也如同海水一般翻湧,但她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就要和光塵一起回生态園了,馬上就要坐小時候夢想的白色輪船,但她心裏卻感覺不到開心。

沈星悠站在窗邊看風景,忽然兩個孩子在大廳裏追逐打鬧,小女孩撞了沈星悠,手上拿的豆漿摔到地上,撒了一地。

“啊——”小女孩咧着嘴哭起來,家長也聞聲趕來,沈星悠的注意力卻集中在地上的水跡上。

那白色的液體,在光滑的地上似乎凝聚成了幾個字:

“不要上船”

誰在提醒她?

沈星悠再看向地面時,水跡雜亂無序,看不見任何字跡。

窗外響起了巨輪的轟鳴聲,大廳在登船板降落的時候震動了一下。

廣播聲音響起,開始登船了。

“星悠,走吧。”光塵站起來,叫她。

“嗯!”沈星悠笑着走過去,到了此時此刻,她混亂的心反而變得平靜了。

從夢中的提醒,到此時的水跡,一切都顯示着不尋常。也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有一雙眼睛,在觀察着這一切。

沈星悠開始思考,她與王玄去谷底的事情,是真實的,而放出的那個令人驚駭的怪物,也是真實的,但是她不知道,那怪物要做什麽。

此時的一切,她雖然有疑慮,但是,當一切初見端倪浮出水面的時候,她反而不迷茫了。

既然有人提醒她“不要上船”,她反而想看看船上有什麽。

直面一切,才能解決問題。

船務員穿着紅馬甲,站在登船板邊引導,人們陸續上船。

沈星悠和光塵是最後兩名乘客。

走到登船板的時候,沈星悠很奇怪地被絆了一下,面前明明什麽都沒有,但是有什麽在阻擋她。

下面海域幽深,沈星悠忽然猶豫了。

她擡起頭,光塵朝她伸出了手。

光塵站在船板上,逆着光,卻仿佛人世間所有絢爛的光彩都照在他的身上,這天地間唯一清明的,只有他。

沈星悠很難拒絕光塵伸出的手,她走過去,握住了那只手。像十一歲的時候一樣,但不同的是,光塵不是握着她的手腕,而是牽着她的手,走進了船中。

她能感覺到光塵的手掌,微涼、幹燥、瘦削、有力。

登船板收起,輪船開動,開始遠離南濟島,駛向茫茫大海。

沈星悠站在甲板上,一直看着離開的方向,很快,目光盡處便看不見南濟島。

甲板上也有人和沈星悠一樣看風景,那兩個孩子也上了船,在甲板上玩鬧着,她的媽媽坐在身後的椅子上拍照。

沈星悠回到房間,按照航行時間,一天之後,就會到達南陵市的碼頭,也就是晚上九點到達。

海上風景很好,輪船駛于天地之間,自由卻有方向,遠處隐隐可見陸地,偶爾有成群的魚隊從船邊經過,也會看到突然出現在海面的航船。

一切都很正常。

沈星悠不知道會發生什麽。自從上了船,那些勸告與警示再也沒有出現了。

和光塵吃完午餐,沈星悠很困,她睡了一覺,醒來時竟已經到了晚上。透過窗戶,外面沒有一絲光亮,輪船行駛在沉寂的海上,能聽到海水向後翻動的聲音。

手機顯示晚上八點。

預計還有一個小時到達南陵港口。

這一覺睡得太長了,夢裏什麽都沒有,她似乎沒有做夢。

她給光塵發消息,十分鐘之後還沒有回複,這是很正常的,也許光塵沒有看手機。沈星悠開始給光塵打電話,但是電話卻沒有打通。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海上信號良好,輪船并沒有離陸地太遠,無法接通的情況讓沈星悠心裏覺得不安,他們白天在島上還有過通話。

沈星悠走出房間,去找光塵,他就住在隔壁。

走廊上的燈竟然是熄着的,打開門的時候,外面一片黑暗,沈星悠有點害怕。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未知的恐懼,總是容易在心裏無限放大。

她冷靜下來,用力咳了一聲,燈亮了,走廊裏是感應燈。

她記得光塵住在她的左邊,她去敲門,很久之後,裏面還是沒有動靜。

她嘗試去打開門,房間的門是要刷門禁卡的,她擰了一下把手,門竟然開了。門禁卡插在卡槽上,房間電是通的,她打開燈,房間裏沒有人。

床上被子動過,有生活過的痕跡,但是不知道光塵去哪兒了。

走廊的燈又熄了,沈星悠又用力咳了一聲,繼續給光塵打電話,去外面找他。

電話一直都是無法接通,沈星悠從三樓找到二樓,來到甲板上,整艘輪船一片黑暗,房間是黑的,過道是黑的,走廊是黑的,房間似乎都沒有人,整艘輪船沒有一點人聲。

甚至連甲板也是黑的,沒有點燈。

白色輪船在黑暗的蒼寂的大海上行駛。

國旗懸在輪船頂部,在夜風中發出飒飒的響聲。

馬上就要到岸邊了,輪船上中午還有很多人的,除了在南濟島上船的乘客,還有從南部來的乘客。即将到岸的南陵是大港,此時輪船不應該這麽沉寂的。

不對勁。

輪船上除了沈星悠,好像沒有其餘的人。

沈星悠去到船尾,駕駛室的方向,裏面也是一片黑暗,沒有駕駛員。

輪船竟然自己在黑暗中行駛。

找遍輪船,沈星悠都找不到光塵,她跑到船頭,輪船在海中快速行駛着,不知要駛到哪裏去?

海上開始起了風浪,巨浪從海底湧上來,拍打輪船,旗杆被風刮倒在甲板上,沈星悠緊抓着欄杆,避免自己被刮入海中。

海水在黑暗中怒吼,從欄杆中翻進輪船,從沈星悠的頭頂淋下來。

突如其來的風浪,沈星悠覺得這艘船更加詭異。

“不要上船”

風浪中,沈星悠想到了那句提醒,她開始擔心光塵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危險,或者他在船上發現了什麽此時正處于危險中。

遠處,隐隐可見一點點光點組成的海岸線,那裏似乎是岸邊。

手機顯示時間是晚上八點五十分,時間流速是正常的。

輪船在風浪中快速行駛,不是靠近岸邊,而是平行于岸邊,前方又是無邊的黑暗。

輪船會上岸嗎?

沈星悠看着那片光點,心裏在思考,這可能是她最後上岸的機會。

“不要上船”

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突然出現的水跡。

離開輪船!

最終,沈星悠做了決定,她跳入海中,開始向岸邊,向那片光亮游去。

船上沒有植物,她什麽都做不了;上岸了或許可以一試。

光塵不見了,也許他真的遇到危險了,她要去找執夷,救光塵。

這裏接近海岸,海底有紅樹林和水草,可以借一下力,沈星悠使用異能,就像行走在森林中一樣,很久之後,她終于上了岸,但也因為過度使用異能暈了過去。

海灘上,她緊緊握了一把沙子,努力讓自己記得暈倒前發生了什麽。

努力讓自己銘記此刻的真實。

海水無聲漫過她的身體,她沒有力氣爬起來,終究失去了意識。

“星悠,你睡着了嗎?”

耳邊傳來聲音,沈星悠努力睜開眼睛,身上是被海水浸泡的濕冷以及力竭之後的失力感。

一雙碧綠的眼睛,出現在她的面前。

那雙眼睛露出了可愛的笑容,“快到一點了,抱歉這場戲有點久。”

“我們去吃飯吧。”

宋衍?

沈星悠艱難地坐起來,驚訝地看着他。

為什麽他又出現在這裏?

“你怎麽了,做噩夢了嗎?”宋衍聲音溫柔,關切地看着沈星悠。

又做噩夢了嗎?

沈星悠看了看身上,衣服是幹的,手上沒有沙子。這依然是在宋衍拍戲別墅的外面,也就是說,她和昨天一樣,在同一個地方醒來,依舊是遇到了宋衍。

但是,昨晚發生的一切,怎麽會是夢呢?

沈星悠拿出手機,昨晚八點之後,有十幾通電話,她打給光塵的,但是沒人接。

昨晚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麽,宋衍有問題。

“我為什麽在這裏?”沈星悠站起來,有點站不穩,宋衍下意識地想扶她。

“離我遠一點!”沈星悠扶着旁邊的花架,她注意到自己脖子上已經沒有抑制器了,昨天她将抑制器還給宋衍了,這是真實的。

她現在要弄清楚自己為什麽又回到了這裏。

輪船開出去一天,不可能又回到南濟島;

她暈倒在沙灘上,不可能又像做夢般地睡在別墅外的椅子上。

“星悠,你怎麽了?”宋衍表情疑惑,他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對不起,我上午一直在拍戲,沒顧得上你,你生氣了嗎?”

我生哪門子氣?

沈星悠徹底混亂了:“我是問我為什麽在這裏?”

“你本來在樓上,然後你說想出去透透氣,就下來了。”宋衍指了指樓上,那是他拍戲的地方。

可這是昨天上午發生的事情,怎麽會是今天呢?

沈星悠有一個可怕的念頭,時間是不是循環了?可是在現實世界,時間是不會循環的,這不科學。

宋衍在騙她?

宋衍為什麽要騙她?

“你到底是誰?你想幹什麽?”沈星悠質問,她開始發現,一切問題最初的根源,似乎都在宋衍這裏。

為什麽兩次醒來,看見的都是宋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