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濟島(六)

一只手扶住了她,沈星悠轉過頭,看到了王玄那雙隐藏在鴨舌帽之下的淡漠眼睛,“別怕,只是植物。”

确實沒什麽好怕的。

沈星悠定了定心神,中午的陽光照在暗綠的長滿苔藓的潮濕牆壁上,凹凸不平的壁面明明暗暗,不過是一面植物覆蓋的崖壁而已。

但那苔藓之中,卻長滿了幾十只,幽綠的眼睛。

是死亡的眼睛,那眼睛一動不動的,像植物一樣貪婪地吞噬着陽光。

“這大概是妖獸蠪似的屍骨,傳聞蠪似多目,能攝人心魂。”王玄繼續往裏走,“別看了。”

“蠪似怎麽死的?”沈星悠跟上王玄,希望能得到一點關于光塵的信息。

“不清楚。”他扒開牆壁下面的草叢,似乎在看裏面的土壤。

沈星悠走過去,那土壤和她昨天在森林中看到的一樣,像被烈火焚燒過一樣,黏膩卻幹燥。

“主人……”細弱的聲音傳到耳中,沈星悠往左邊走去,在牆壁的中間看到了蜷縮在地上的一團黑絨絨的生物。

“主人……”元又喚了一聲,沈星悠蹲下來,伸出手,想把它托起來,在她的手碰到元的那一刻,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吸向牆壁。

元突然爬上了沈星悠的手臂,咬破她的血管,她的鮮血順元瞬間膨脹的身軀流到地上、牆上。

血液沿着土壤在牆壁上迅速蔓延開去,整面牆的苔藓頓時幹枯,那幾十只眼睛圓溜溜地看着沈星悠,帶着不可抑制的驚喜與憤怒。

“小心!”在血液滴到地上的時候,王玄發覺,但已經來不及了。

像壓抑已久的封印被打開,裂谷在震動,牆壁在崩裂,那幾十只眼睛游蕩在沈星悠的周圍,露出詭異的笑容。

山火在那一瞬間襲來。

大火,無邊無盡的大火,從地底開始燃燒。那些被烈火焚燒過的土壤再次點燃,将整個裂谷都籠罩在一片火海中。

王玄與那些飄蕩的眼睛纏鬥在一起,但是,眼睛卻突然消失了。

它沒有形狀,沒有聲音,有的只是那幾十只墨綠色的眼睛,像鬼魅一般,從火海中消失。

火海中,裂谷崩塌,大火從谷底向外蔓延。森林中的那些沉寂的土壤,用無盡的怒火來回應着這肆虐的火苗,當植被燒盡之後,浸透着火光的土壤像森林死亡的血液,在大地上緩緩流動。

沈星悠與王玄在森林中奔跑起來,沒有藤蔓借力,每一步都像踩在滾燙的岩漿上,他們很快被大火吞噬。

當烈火順着沈星悠的衣角,爬上她的頭發,沈星悠看到自己裸露的手臂皮膚在火中裂開,露出青色的血管,大火炙烤着她的軀體,她聞到了烤肉的焦香。

在意識完全喪失的那一刻,沈星悠知道自己放出了可怕的生物。

“星悠,你睡着了嗎?”

耳邊似乎傳來聲音,沈星悠想睜開眼睛,但身體是被烈火焚燒的痛苦,痛苦到接近麻木。被煙塵堵住的窒息感終于讓沈星悠醒了過來。

一雙碧綠的眼睛,出現在她的面前。

沈星悠驚恐地後退,她意識已經混亂,只是本能性地害怕。

“星悠,是我。”宋衍握着她的手臂,“你怎麽了,做噩夢了嗎?”

做噩夢了嗎?

沈星悠看着宋衍,終于認清他是宋衍。

沈星悠的身體還有被烈火焚燒到皮開肉綻的痛苦,身體還有強烈的窒息感,她幹咳了幾聲,宋衍放開她,轉身去拿水。

手臂完好,被燒毀的衣服完好,身上沒有任何傷口,但身體卻切切實實地感受到痛苦。

“快到一點了,抱歉這場戲有點久。”宋衍将水擰開遞給她,“我們去吃飯吧。”

沈星悠接過水,喝了幾口,當冰涼的水流過她的喉嚨時,她終于緩和了一點。

她看了看四周,這是別墅的外面,十點半的時候,她就是在這兒出發,和王玄去裂谷的。

剛剛經歷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嗎?

回到演員休息室,一切沒有絲毫變化,看到宋衍進來了,霍斯将桌上的飯盒一一打開,是他們常吃的食物,肉蛋青菜水果,今天的葷菜還有烤肉,金黃的肉食烤得焦焦的,散發着誘人的香味。

拿起筷子,聞到烤肉的焦香,沈星悠忍不住幹嘔起來,森林中的痛苦記憶又占據着她的身體,連手臂上也開始灼熱起來。

這不是真的!

沈星悠跑了出去,拿出手機,她知道她得先找到王玄,他們剛剛是一起在火海中被吞噬的。

手機顯示,十點半的時候,她與王玄有過通話。

沈星悠将電話回撥過去,聽到的卻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星悠,你怎麽了?”宋衍追了過來。

“我不舒服,我想回去休息。”沈星悠有點分不清現在是不是現實,她也不确定,眼前的人是不是宋衍。

在她看到牆壁上那幾十只綠色的眼睛之後,她開始分不清。

“我送你回去吧,你哪裏不舒服?需要去醫院嗎?”宋衍走近,“你還沒吃飯呢,你想吃什麽?我給你點外賣。”

“不用了。”沈星悠拒絕,她現在需要一個人清醒一下,然後去森林裏找王玄。

一切只有找到王玄才有結論。

“那好吧,你回去注意安全。”宋衍聲音溫和。

“嗯,再見。”沈星悠走出別墅。

沈星悠突然覺得有點奇怪,但是說不上來為什麽。她沿着街道,往森林走去。

一切都沒有任何變化,陽光明媚,照在金色的沙灘上,遠遠看去,如同發光的金色光帶。沈星悠沿着林蔭道進入森林,空氣潮濕,夾雜着植物生長與腐爛的味道,她往森林深處走。

粗壯的樹幹奇形怪狀,上面爬滿了糾纏不清的藤蔓,将天空遮蔽起來,但陽光從樹枝的縫隙中透進來,在長滿苔藓的潮濕地面上留下斑駁的影子。

這是原始森林最初的樣子,沒有被烈火焚燒的痕跡,幾乎是沈星悠昨天見到的樣子,這一切都在預示着,剛剛發生的山火只是一場噩夢。

沈星悠在林中走着,記憶中她已經到達了裂谷的地方,十點半的時候,她與王玄來到裂谷,當時她留意了路線。

但是,當沈星悠再沿着這條路尋找的時候,她找不到裂谷。

她在森林中尋找着,午後的陽光慢慢傾斜,在森林中投下不同的光影,斑駁零散,但不至于那麽昏暗。

找了很久,她找不到裂谷,她沿着原路返回,很快就到達了森林的入口,這一切都預示着,她沒有迷路,但是裂谷卻消失了。

她坐在沙灘上的椅子上,看着面前飄渺沒有邊際的海洋,心中感到茫然。王玄的電話依舊無法接通,沈星悠不知自己身處何地。

她突然很想回去,回到生态園,待在光塵身邊。

光塵會告訴她一切,就像她十一歲的時候在海邊看見光塵一樣。

她期望着光塵像十一歲的時候一樣出現。

平靜的海上,突然出現了一艘白色的輪船,它似乎從天際駛來,快速地抵達港口。

南濟島除了國際機場之外,港口每天都有固定的輪渡連接陸地,沈星悠不知道輪渡的時間,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輪船從海上駛來。

輪船很大,甚至有點夢幻,沈星悠沒太在意,海灘上空無一人,只有沈星悠坐在那裏。

日光朗朗地照着,海風鹹濕,從海上吹過來。七月盛夏的陽光,卻一點都不燥熱。

空氣仿佛靜止了,四周沒有一點聲音,很久之後,一個人影,沿着海灘,緩緩走向沈星悠。

他穿着白色的衣服,走在金光粼粼的沙灘上,沈星悠只能看到一個舒朗清闊的身影,但她的心頓時緊張起來。

沈星悠站起來,目光注視着那片白色,直到光塵走到了她的面前。

光塵,竟然真的出現在她面前。

光塵笑容淡淡,他淺淡的眼眸也帶着淡淡的笑意,“怎麽,很驚訝嗎?”

“你十一歲的時候見到我可一點都不吃驚。”光塵聲音溫和,“南濟島上有一些舊事,也許你遇到了,處理完我們就一起回去吧。”

“好!”沈星悠跳動的心不自覺地就平靜下來,光塵話剛說完,她便開心地回應。

光塵真的來接她了。

光塵行蹤不定,他似乎具有空間穿梭的能力,他出現在任何地方沈星悠都不奇怪。況且,南濟島上遇到的一些舊事,确實和他有關。

光塵伸出手摸了摸沈星悠的頭,又對她笑了笑,他的笑容很深,連清峻的眉眼也帶着笑意,笑意直達眼底,“星悠,以後就待在我身邊吧。”

“嗯!”沈星悠點點頭,心裏感到很溫暖,同時感到一陣鼻酸,她的心裏好像一直都在渴望着這句話。

“哭什麽?”光塵有點疑惑。

“我很開心。”沈星悠真的很開心,但眼淚就是止不住。

光塵又摸了摸她的頭。

沈星悠于是把她在島上遇到的事情,都一一告訴了光塵,最後,她帶着光塵一起去森林,尋找那道裂谷。在尋找的過程中,光塵告訴了她兩百年前發生在南濟島的往事。

和元講的差不多,兩百年前,妖獸蠪似為禍人間,打破了人類與妖相處的平衡,為了維護世間平衡,光塵與一些正義的異能者來到南濟島,降服蠪似。當時在戰鬥中引發了地震,南濟島岩漿噴發,在森林中産生了一道裂谷,妖獸蠪似葬身谷底。

“那我呢?當時我也在南濟島嗎?”沈星悠問,元說過兩百年前她與光塵一同在南濟島降服蠪似。

“你當然不在。”光塵有些驚訝,“你才多大?”

“你說的那個小怪物,大概是有意引你去谷底。”

“嗯,我們先找那個裂谷吧。”沈星悠露出笑容,不管怎樣,只要光塵在她身邊,她就覺得安心,她沒有理由不相信光塵。

在森林裏找了很久,很奇怪地,當他們走到森林中心的位置,裂谷竟然奇跡般地橫亘在他們面前。太陽西斜,淡淡漏進茂密的森林中,裂谷裏面已經變得昏暗。

“确實是當年的裂谷。”光塵帶着沈星悠下去。

潮濕的牆壁上,長滿了暗綠色的苔藓類植物,因陽光的消失而頹喪,這只是一面被植被覆蓋的牆體,上面什麽都沒有。

并沒有那幾十只,幽綠的眼睛。

草叢間,沈星悠發現了一團黑絨絨的東西,是元已經冷硬的屍體。

這裏面除了兩百年的歲月痕跡,什麽都沒有。

回到小鎮,已經到了下午五點。

宋衍還沒收工,別墅外面的長椅被淡淡的陽光籠罩着。

沈星悠就是在這兒醒來的。

也許她十點半的時候并沒有和王玄去森林,他們只是打了個電話,然後沈星悠在長椅上睡着了,做了一個噩夢,僅此而已。

“事情弄清楚了,現在你是想留在南濟島,還是跟我回生态園?”站在別墅外的街邊,光塵問沈星悠。

沈星悠之所以當宋衍助理,是因為光塵讓她離開生态園,是因為她想弄清楚自己為什麽能釋放omega信息素,是因為光塵說過應該從抑制器的主人那裏獲取答案。

但現在沈星悠發現答案已經不重要了,現在光塵讓她留在生态園,甚至讓她待在他身邊,比起追求虛無缥缈的答案,沈星悠更想和光塵在一起。

光塵也沒有信息素,也聞不到她的信息素,如果不是宋衍,沈星悠或許永遠都不知道信息素的味道。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她不必知道。

“先生,我跟你回去。”沈星悠露出笑容,她終于可以不用再與這些事糾纏不清了。

光塵也淡淡微笑:“好,我們明天坐輪船回南陵,回生态園。”

沈星悠去片場找宋衍,把抑制器還給他,并且告別,此生他們應該再也不會見到了。

雖然她違反了合同,但是那個合同,其實他們都知道本來就沒有什麽意義。

到了二樓,宋衍在拍最後一場戲,沈星悠才發現宋衍整個下午都沒有給她打電話,也沒有聯系她。

平常即使再忙,宋衍也會在拍戲的間隙給她發消息,不會讓她離開視線。

她心裏隐隐覺得奇怪,但是又說不上來。

宋衍拍完了,看見了沈星悠,他很開心地走過來。

沈星悠給他遞了瓶水,他喝了幾口,“星悠,你好點了嗎?”

“嗯。”

劇組在收拾東西,沈星悠把他叫到外面,陽光淡淡的,他的眼睛在日光中更加碧綠。

“宋衍,我要走了,謝謝你。”沈星悠解開了頸上的抑制器,還給他。

宋衍拿過抑制器,看着她,沉默了一會兒。

最後,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嗯,再見。”

沈星悠很詫異地看着宋衍,她終于知道怪異感來自于哪兒了。

如果是宋衍,在沈星悠要走的時候,他絕對不會就這麽淡淡地說一句“再見”。他的眼中甚至沒有一絲不舍與難過的情緒。

宋衍也不會在沈星悠不舒服的時候讓她一個人回酒店,也不會讓她一個人在外面待一下午不聞不問。

他不是宋衍!

沈星悠看着他:“你沒有什麽想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