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歸
“不是說,要好好戴着的嗎?”江索不含責問地說,擡手想揉揉她的腦袋,卻被她閃躲開。
溫清鈴從地上踉跄着站起來,後退兩步,成功讓他的手頓在空中。須臾,對方也站起來,身影高得遮住了照着她的路燈。
她的視線晃了晃,刺眼的白光下,眼前人的輪廓變得模糊,恍若是一道不該出現的錯覺,下一秒就會消失在光裏。
江索直直注視着她的神情,眸底卻閃過些許緊張和無措,不自覺咽了咽喉結。
起步想靠近她,卻見她仍舊後退,她的目光警惕,跟只受驚的小兔子一樣,無辜得想讓人憐惜。
他于幾步外停住腳步,對上她陌生的視線,有些不自在地低頭,摸了摸頭頂的寸頭。
“我,我變化挺大吧,是不是黑了?發型也換了,認不出我了?不會是嫌棄我醜了吧?”
江索語無倫次地說着,目光漂移,但最後又凝在她臉上。
良久,輕笑了下,誇獎道:“你好像也變了,氣勢挺足,都敢去酒吧打人了,也能喝酒……不過還是跟以前一樣好看,不,比以前更好看了。”
他的語氣又變得熟稔,仿佛這十年來他們一直有聯系,但只有江索自己知道,他現在的心跳有多快。
他摸不清她此時的情緒,未知的恐懼籠罩着他。
眼前的臉熟悉又陌生,溫清鈴臉色因醉酒泛着酡紅,腦子也不太清晰,只覺一股複雜的情緒彌漫開來。
心酸、心動,心顫,還夾雜着滿心的懷疑。
她無數次想像他會在什麽時候出現,見面了又該說什麽,可她無數次的失望。
到現在已不敢相信,怕這還是夢境。
江索早已不再是那青蔥少年的模樣,身量似乎又高了,沒了額前的碎發,一頭中式寸頭,使他原本散漫不羁的模樣中,多了一絲淩厲的氣息。
不過還是跟之前一樣,薄唇,高鼻梁,眼尾狹長,單眼皮下的瞳孔如墨顏色,眉宇鋒利濃黑,輪廓如刀割分明。
如他所說膚色黑了,但沒有變醜,一樣的能讓她平寂的心掀起波瀾。
溫清鈴張口,欲說什麽,卻是失了聲,什麽也發不出來,幹澀得厲害。
只能別過頭,不再看他,抿緊唇用力地眨眼睛,倔強地不讓眼淚掉下來。
見她如此,江索的心髒一寸寸收緊,宛如被人揪住,痛得厲害。
他再也顧忌不了其他,伸手一整個抱住她,空了十年的心這才感覺被填滿,額頭抵在她的肩頭。
“溫清鈴,我想你了。”
微啞的一句話,讓溫清鈴眼裏的淚水再次蓄滿,不消半秒溢出眼眶,湮沒無音。
江索更緊地擁抱她,好像要把她抱進他的身體裏面。雪落在他的全身,而她在他懷抱中,沒感覺到一點冷意
巷子裏傳來幾聲狗吠和人聲,但這一片空地裏,雪落無聲,始終靜默。
終于不知何時,溫清鈴擡手起,一點點抱住眼前的人,感受這個溫熱真實的懷抱。
觸感實質,讓她找到發洩的缺口,所有的委屈和難過,在這一瞬間通通潰不成軍。
“江索,江索……”她哭泣,一聲比一聲哽咽,仿佛被全世界抛棄。
“嗯,我在呢。”江索一次一次應她,鼻尖也猛然酸澀,眼尾泛起了嫣紅。
溫清鈴像是要把這些年的委屈全都哭盡,本就有點醉酒的腦子更加不清醒了。
但她卻還記挂着一件事,
“手鏈,我,我有好好戴着的,剛剛不是故意丢的。”
“嗯,我知道,不怪你,我的錯。”
紅豆手鏈是高三畢業時他親自送的,這些年她一直戴着。
偶爾不戴也會小心保存起來,唯一一次丢在地上就被他抓住了……
“江索,”溫清鈴醉醺醺擡頭,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又比劃出兩個手指頭,說:“我,我長高了兩厘米。”
“巧了,”江索寵溺地輕笑:“我也長高了兩厘米。”
“我考上研究生了,A大的。”
“嗯,我家阿鈴真厲害。”
“我現在是南思一中的老師,歷史老師,我本來想當英語老師的,可是,可是英語真的好難啊!”溫清鈴哇哇哭訴。
江索被她喝醉酒的可愛模樣逗笑,輕輕捏了捏她的臉:“沒關系,我可以教你。”
溫清鈴哭得更厲害了,拒絕道:“不要,我再也不要學英語了。”
“好好好,不學英語,那你教我學歷史行嗎?”江索連忙哄人,知道她這是醉得迷糊了,還好遇到他。
溫清鈴哽着下巴點頭,“那可以。”
江索無奈輕笑,聽她斷斷續續地告訴他好多事,哽咽又堅持。
但溫清鈴告訴他的,也只限于好的,那些不好的事,她一句沒提。
“阿鈴過得好就行,我……”
“不是,”溫清鈴打斷他,委屈地皺臉,語氣裏的哭腔更濃了:“不好,一點都不好。”
江索心疼得無以複加,低頭捧住她的臉,輕輕擦去她的眼淚,“怎麽了?哪裏不好?”
“哪裏都不好……”她低語,埋在他的胸膛,其餘的不肯多說,只是低聲抽噎得越發厲害,淚水糊了他胸前的衣衫。
“是不是溫清桉那小子惹你生氣了?”江索想起剛才酒吧的那一巴掌。
“嗯,”她像是在告狀,說:“他不想……不想認我這個姐姐。”
“這麽大逆不道啊?居然不認你,我們也不要他好不好?”江索細聲安慰。
溫清鈴搖頭,含糊開口:“不行,他是我弟弟,我們只是,只是鬧了點矛盾,不能不要他。”
“這樣啊,”某人眼底閃過複雜,須臾小心翼翼問:“那你還要我嗎?”
聽他這話,溫清鈴終于想起什麽似的,開始捶打他的後背,“你不是出國嗎?不是把我删了不聯系我嗎?回來幹什麽?又找我幹什麽?”
“對不起,對不起……”江索輕撫她的頭發,聲音染上悲戚:“一直都想要你。”
寒風凜冽,四處白雪,路燈的光影下,兩個人影緊密地貼着,在這寒風呼嘯的夜裏,平添了幾分旖旎。
到最後,溫清鈴滿滿無了聲音,喝了酒的後勁徹底湧上來,頭疼地靠在他胸前,呼吸漸漸平穩而勻稱。
江索穩健地站着,輕喚了她幾聲,沒聽到回答,猜她是睡着了。
還以為酒量有多好呢,居然敢喝那麽多,也不怕遇到壞人。
半響,溫清鈴的手機鈴聲響起,江索伸手朝聲源摸去,在她上衣兜裏拿出來手機,是溫清桉打來的。
想到剛才他們兩姐弟的争吵,再低頭看了眼眉間皺起的小姑娘,他直接按了挂斷,靜音了放進她的兜裏。
而後,江索輕輕拉下她的後衣領,如願看到被戴着的一條項鏈,他的唇角略一上揚,眼中泛起極致的溫柔。
細細理好她的衣領,再低頭碰了碰她的唇角,心滿意足地滿懷抱住身前的人。
但他口袋裏的手機也響起,他拿起來接起,不過片刻,臉色變得凝重。
“好,我馬上過來。”
挂了電話,他低頭看着懷裏的人,留戀地伸手握住她的手,摩挲了幾下,下巴蹭着她的鬓角。
而溫清鈴似有所覺,嘴裏再次呢喃起他的名字,隐約還抽泣了聲,但下一瞬就消聲,埋在他的胸膛再次睡過去。
久違的悸動,延續不斷地湧上江索的心頭,手中柔軟細嫩的小手,也讓他止不住咽喉嚨。
但他沒有多少時間,拿出她的手機,直接開鎖,發了定位給溫清桉。
做完一切,江索把她抱起,放在電線杆旁靠着,留戀地摸她的臉旁:“阿鈴,再等等,等我處理好一切,就來找你。”
說罷,他隐匿到一旁。看見溫清桉趕來把她接走,他才匆匆離開。
*
翌日九點,溫清鈴在床上不舒服地翻了個身,感覺到衣服的厚重,有些煩地慢慢睜開雙眼。
周圍熟悉的擺設可知是清桉的房間。
呆呆地眨了眨眼,她怎麽不是在自己的住所?
正疑惑着,腦海中就閃過幾個畫面,昨晚的記憶慢慢回籠。
她記得——昨晚她看見江索了,不是夢,不是喝醉了的幻影。
是他!
然後,她睡着了……可她怎麽能就這樣睡過去?她還有好多事情想問他的。
還有,他跟清桉見過了嘛?
思及此,溫清鈴一下子坐起身,與此同時,溫清桉剛好端着一碗醒酒湯開門了。
看到她醒了也沒什麽表情,就頂着有些紅腫的半邊臉進來,把碗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喝了。”說完面無表情地要離開。
溫清鈴平緩下心中迫不及待的心思,開口叫住他:“清桉,我……”
但溫清桉跟聽不見似的,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冷漠地關上門出去了。
嘭地一聲把她吓得一怔。
她苦笑一聲,原本因着他高三了說想走讀的原因,她在外面給他找了房子。
結果卻是方便了他去酒吧玩、去巷子裏抽煙打架。
每晚她都要打視頻确認他有沒有在家。
昨天星期六放假,晚上十點她打過去卻一直沒人接,她當即就從教室宿舍趕了過來,然後在酒吧找到了人。
想到昨晚種種,溫清鈴閉了閉眼,拿起旁邊的醒酒湯幾口就喝下。
出來後見他随意地坐在沙發上玩手機,遲疑着走過去在一邊坐下。
溫清桉依舊連一個餘光都沒有給她,專注打游戲,“清桉,昨晚,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溫清桉手一頓,擡頭疑惑地看她一眼,便又低下頭去,語氣不耐:“不是你給我發的位置嗎?”
呵!十幾通的電話不接,卻給他發定位,以為他會多擔心她一樣,嘴裏還念着那個男人的名字……
早知道該扔她在大街上!
溫清鈴沉默一會兒,抛開其他,看着對面的人,神情露出愧疚。
“對不起,姐姐昨天不該打你,但是清桉,以後不要去酒吧了,那裏魚龍混雜,你馬上要高考了,別……”
“除了說這些你還會幹什麽?都說了我不要你管。”溫清鈴說得苦口婆心,但還沒說完就被溫清桉打斷了。
她聲音一窒,見他比之前還不耐的表情,沉默片刻,站起來強硬道:
“你今晚要是敢再逃課,那我不介意把你改成住校。”
見他惡狠狠瞪着她的眼,溫清鈴視而不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還要回學校改作業,今天的晚自習你最好不要遲到……馬上期末考了,你多複習複習,別再逃課。”
軟硬兼施地說完,她拖着疲憊的身子朝門口走去。
剛打開門鎖,身後傳來散漫的一聲:“別只說我,奶奶說了,你要是還認她,就聽她的話去相親。”
溫清鈴腳步頓停,好一會兒才關門離開,乘着公交車獨自回了南思一中。
*
下了車,還要走一段上坡的林蔭路,公路兩邊是齊整整的椴樹,幾近遮天蔽日。
三三兩兩的學生穿着校服打打鬧鬧,那臉上的歡笑是溫清鈴不曾再有的青春。
十分鐘後看着學校高大的門牌上寫着【南思一中】四個大字,心中恍然。
這座學校不僅是溫清鈴現在工作的地方,也是他們曾經的母校,承載着他們許多美好的記憶。
一步步走進去,好像感受到了第一次來這裏時心頭的那抹歡喜,無數的畫面掠過她的腦海。
裏面的環境很好也很美,一條馬路從周邊圍了整座學校,延伸到最邊邊的教師住所,還有着一條綠油油長長河流,邊上好幾顆的柳樹和銀杏樹。
這座學校無疑是大的,很大。
但這裏的每一個角落,她都駐足過。
與他一起。
回到教師宿舍,溫清鈴打開門,小陽臺的風鈴恰好被風吹響,好似在歡迎她回家。
她去洗了個澡,草草解決午飯,坐在課桌旁開始批改作業。
桌上擺着兩個流沙,裏面都是她的照片,青春洋溢的笑,于她如今面無表情的臉相差甚遠。
她現在是一位高中歷史老師,來這裏快三年了,正在教高三。
不是班主任,但她是研究生,九月份回到高一,有很大希望可以任班主任。
批完作業,已經是下午三點,晚自習七點半才開始,還有四個多小時。
溫清鈴提着水壺,給架子上養的鈴蘭澆水,鈴蘭還在土裏發芽,她伸手撫了撫,忽而彎唇一笑:“要好好長大開花啊,會幸福的。”
想起昨晚的重逢,她心中怦怦然悸動,但實在是累得很。
想着也許夢中會有他,溫清鈴便帶着期許,躺去床上睡覺了。
夢中,她如願夢見了那個驚豔、并占據了她半個青春的人。
夢中的他們在一處涼亭裏,湖波蕩漾,楊柳搖曳,鈴铛聲響,陽光微風天氣風景全都剛剛好。
一切仿佛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數,他們之間兩次相遇重逢,皆因他被鈴聲吸引後停駐在她身上的目光。
那是他們長大後的第一次見面,像極了偶像劇裏面的場景。
以至分開的十年以來,她每一次回想,都會有種幸運和遺憾交錯的心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