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康呆呆瞧着手裏的鐵槍,“鐵心楊氏”四字依舊緊緊挨着槍尖,沒近一寸,沒遠一寸。
他咬着牙想,為了拜入歐陽鋒門下,歐陽克不能不殺。
再說他連郭靖都殺了,何況歐陽克。
掌心裏穆念慈的手跟他一樣冰涼。楊康木愣愣地想,還好,無論發生什麽,她總是在的。
若不是瞧見她被歐陽克摟在懷裏,我定是狠不下心殺他的。
她真是我的福星。
至于為什麽狠不下心……殺都殺了,再想這有的沒的,有什麽意思?
就如昨天夜裏,完顏洪烈撫摸着包惜弱留下的銀刀藥瓶,特地側過身來讓他瞧見之時在想什麽?而他揣着懷裏的鐵槍頭,對着完顏洪烈的背影怔忡半晌,卻只是給他披了件衣裳的時候又在想什麽?
都是不必去想的。
千幸萬幸,母親早在半年前便死了,否則見他父子二人淪落至此,多半又要傷心落淚。
什麽金國小王爺,自他為了完顏洪烈許下的富貴榮華喊那人“爹爹”之日起,他就與彭連虎沙通天這等人無異了。
沒有情分,只剩下利益。而很快,便要利益都沒有了。
只是多少對不起穆念慈。
但這世間還會對他懷有真情的人……除了那個只是歐陽克随口提到的,先下也不知身在何處的師父梅超風,便只有這個女子了。
因而他怎樣花言巧語,軟硬兼施,定要将她好好留在他身邊。
再不是那日在寶應劉氏祠堂,怕她将自己與父王的陰謀說給郭靖和黃蓉,便要惡人先告狀地污蔑她一句不貞,還義正言辭加上一句,“你跟了那姓歐陽的,人家文才武功,無不勝我十倍,你哪裏還把我放在心上?”
不要臉便不要臉吧。他再顧不得了。撿了黃蓉的打狗棒,便攜了穆念慈與丐幫弟子北上。
但若是早知道半日之後,梅超風便會出現在牛家村,他定不會……
呵,又是“若是早知道”。
早知道又能如何。
全真七子圍攻桃花島主,西毒歐陽鋒伺機在後。
他那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師父尚且只能為黃藥師擋一掌而死,他便是留在牛家村不走,又能如何?
還要再受一次黃藥師的□之辱不成?
楊康想起當日也在那客店的尹志平,譏諷地冷笑一聲。
義兄義弟沒有情分,師兄師弟同樣沒有情分。他與尹志平從來互相瞧不順眼,七年師兄弟,只有這日各自裝不認得彼此時最是心照不宣。
于是幾日之內,牛家村裏,歐陽克死、譚處端死、梅超風死。
只有郭靖不死。
歐陽克若是在天有靈,定然又要嘲笑他:“小王爺嘴上說得兇狠,原來對你這義兄尚留有舊情?既是如此,又怎會自以為已将郭靖殺了?”
他答不出來,便只有惱羞成怒,而後色厲內荏地瞪着歐陽克,然後便可好整以暇地等着歐陽克撲到他身上來親他。他再狠狠地反啃回去,便又是一場快活。
只是此刻已沒有了會嘲笑他殺人都殺不幹淨的白駝山少主,他亦已沒臉沒皮,再不知廉恥是何物。
穆念慈終究還是棄他而去。
他半真半假地嘗試挽留,發現留她不住,只得罷了。心想她若當真跟了我這種人,只怕她便也再不是穆念慈了。
如此,斷得一幹二淨,也不是壞事。
刻着“楊康”名字的短劍在穆念慈手裏,刻着“鐵心楊氏”字樣的槍頭在丘處機手裏,他頂着“小王爺”的名頭招搖撞騙,從此再不必知自己姓甚名誰。卻不是渾渾噩噩,反倒活蹦亂跳,好似易筋洗髓,重新做人。
卻逃不開被一招打回原形的宿命。大約是他雖已練就了厚顏無恥的神功,自欺欺人這一招卻未修煉到家。
因而哪怕他已同歐陽鋒一道聯手殺了江南五怪,自知即便當真洗心革面,也是回頭無路,卻仍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向身後眺望,想瞧瞧他妄想出來的無涯苦海盡頭那岸,還在是不在。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清脆的女子聲音唱着每個臨安府長大的孩子都聽過的歌謠,渾不知世事艱辛,有人幾乎在這歌聲裏崩潰。
楊康記得自己年幼的時候,包惜弱也唱過這首歌。一樣的曲調,一樣的唱詞,但唱的人不再是原來那個,聽的人也不再是原來那個了。
于是在歐陽鋒嫌傻姑跟着麻煩,想将她一道在桃花島殺了的時候,楊康勸道:“黃老邪既領這女子上島,想來對她極是看重。誅殺此女本是小事一件,就怕引起郭靖疑心。”
歐陽鋒自持宗師身份,自然無可無不可地道:“那便留她一條性命。”
楊康又道:“留她一人在此,怕是不妥。”
心懷鬼胎,對誰都忍不住用上一點機心。不過是仗着真正高人對這無關緊要小家子氣的心眼,多半懶得同他斤斤計較。
于是他與歐陽鋒兩個人來,走的時候,卻加了一個傻姑。
楊康平日都是在歐陽鋒跟前侍奉,但極偶爾的,他瞧着西毒卻會想起他的侄兒。每到此時,他便借口傻姑鬧起來了,他去應付一二。歐陽鋒從不動疑。
待他與傻姑“好妹子”“好兄弟”的相熟起來,他們卻已回到中原。
到了中原,便不好再管一個瘋瘋癫癫的傻姑娘叫“妹子”,于是楊康開始改口叫“姑娘”。卻沒想到傻姑人傻,什麽事一旦記住了,便再忘不掉。
他這一張臉,連帶着“好兄弟”三個字,她足足記了二十多年。
鐵槍廟裏,楊康又開始後悔,“早知如此,當日在桃花島便該殺了這傻丫頭。”
還有,“早知如此,我便不該留着那‘比武招親’的玉鞋。”
然則他的“早知如此”用過太多次,便跟他的良心臉皮一樣不再值錢。于是他便只能在心裏咒罵幾句,然後捂着手掌鬼哭狼嚎地喊痛。
但其實他的手并不痛。
歐陽鋒的蛇毒那麽厲害,手掌被軟猬甲的利刺戳穿的時候早便麻了,哪裏還有痛的感覺?
中了蛇毒的人只會微笑,也只有他這樣心思叵測的,才會在臨死前還想着反咬一口。
能咬死一個是一個。
尤其若能咬死完顏洪烈……更算是他這一輩子,除了“殺了段天德”之外,做成的唯一一件好事。
楊康心不在焉地想,原以為,他至少還能再做一件好事,将傻姑太太平平地送回臨安。
但他大概天生不是做好事當好人的料。
他再沒機會回到臨安。
父母師長,情人仇家,連帶他自己,竟沒有一個有死後落葉歸根的福氣。
與他父子情深了十八年的完顏洪烈在沙通天等人的簇擁之下逃離鐵槍廟。
就如當年他在鐵木真與王罕、紮木合間挑撥離間,而後為躲避鐵木真的怒氣,被黃河四鬼簇擁着逃離蒙古。
又如後來他當着包惜弱的面在南宋官員面前耀武揚威,而後又在瞧見丘處機的面貌時倉皇逃離醉仙樓。
但那都是楊康從不知道的事。
他所知道的僅僅是,他這父王看着心機深沉,比他更擅自欺欺人,然則真正性命相關的時候,卻也會顧不得一些無關瑣碎。因而才會連掉幾滴眼淚,再裝模作樣地給他收屍,将一場戲善始善終地唱到尾也也沒想到。
可見楊康的想事不靠譜做事沒章法,多少也有幾分是從他這父王這裏學來的。
連當事人都演得耐心盡失的這一場父慈子孝,終于得以落幕。
鐵槍廟裏鴉聲凄恻,沒有人在乎一個奸猾小人如何自尋死路。
要等到多久以後,才能盼到他的義兄郭靖,将他屍骨掩埋;
要等到多久以後,才能盼到他的師父丘處機,為他立一塊碑,刻一句“不肖弟子楊康之墓”,加一句“不才業師丘處機書碑”;
要等到多久以後,才能盼到一個真正聰明,而不是如他這樣大愚若智的少年,将母親的屍身火化了埋在鐵槍廟前。
慢慢等下去,還會有人對那少年喊一句“好兄弟”,還會有人在鐵槍廟提起當年的“小王爺”。
但他的喜怒哀樂,他的愛恨情仇,再無人全盤知曉。
揣了四個月還是給了丘處機的半截鐵槍頭、落在鐵槍廟與他同葬的一只玉鞋、尚來不及考慮富貴榮華,便出手相救完顏洪烈時的本能。
還有金都趙王府外孤身離開時的昂然、歸元莊地牢裏不動聲色的堅忍、乃至東海船上艙中似真似假的感慨情愫。
那些曾真實存在過的感情到底随着舊物的掩埋與舊人的故去而徹底不為人所知,餘下的便只有一句沒有争議的“涼薄”。
從醉仙樓到歸元莊,從東海到臨安,從桃花島到嘉興。
蠅營狗茍,貪慕富貴,絕義斷情,賣國求榮。
骨肉親情涼薄,師徒之情涼薄,便是愛情還是一般的涼薄。
一世涼薄,至死涼薄。
其人一生罪大惡極,無功有過,死有餘辜,原無須人來評說。
就此蓋棺便是。
——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