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保姆慌慌張張收拾行李,尋問蘇小冰要不要帶這個,要不要帶那個。

四年前,蘇小冰只帶了自己來倫敦,四年後,她也依然只有自己回去,這四年她似乎一直停留在原地,原本她應該抓住什麽的,但她什麽也沒抓住。

那天之後,朱迪一直沒有回去自己的公寓,但蘇小冰每天都在那裏等,直到業主告訴她朱迪早就收拾行李離開了,搬去哪了他也不知道。

打電話是空號,微信也不回。

三天前,朱迪終于發來了一條語音,只有兩個字:[珍重],然後便注銷了微信,蘇小冰徹底和朱迪失去了聯系。

這段日子她常常做夢,夢見自己回到了那個酒店,每一次她都在朱迪離開之前抱住了朱迪,拼命地讓她不要走,她一遍又一遍告訴朱迪,她可以保護朱迪,她也會學習去愛朱迪。

當發現這只是不斷重複的夢境,蘇小冰每次醒來時,心裏都空蕩蕩的。

她抓不住朱迪,她又怎麽能抓住朱迪呢。

只有愛阿寒這件事是堅決的,她把自己交到了阿寒手上。

她連自己都掌控不了,又怎麽能保護朱迪,去愛朱迪。

保姆的聲音像離她遠去的小鳥,叽叽喳喳。

蘇小冰一點不讨厭,仿佛那只小鳥又飛回了自己身邊。

她平靜地坐在桌前,陪伴了四年的書桌,鋪着淡黃色的桌布,多麽溫暖的顏色,溫暖,是她從小就缺,也極其渴望的東西。

而她十幾年來不斷地去向一座寒峰去乞求溫暖,最終她沒能暖化高峰上的寒冷,自己身上的能量也所剩無幾。

桌上放着一個酒紅色的絲絨盒子,放在掌心上那樣的小巧精致,絲絨盒的八個角都打摩地圓潤,沒有任何的攻擊性,讓人感到溫暖。

“小姐,這個要帶走嗎?”保姆指着絲絨盒問?

蘇小冰沉默,她應該帶走它嗎?

裏面是一條四葉草項鏈,這是溫醫生媽媽留給他的遺物,在小冰發燒最嚴重的時候,溫醫生将項鏈塞在她掌心,希望能給她帶來好運。

之後他再也沒有收回去。

這份沉重的心意,小冰不想随随便便地在離開之後寄還給他,她想要親手還回去。

可自從那天晚上之後,溫醫生再也沒找過她。

小冰沒有像去找朱迪一樣跑去溫醫生那裏,因為每一次溫醫生都會自己出現,他總在那裏。

這次,溫醫生沒有出現。

而她,今天要離開了。

“小姐,車來了,這個要帶走嗎?”

“帶走吧。”

總有一天,她還會有機會再還給溫醫生的吧?

蘇小冰習慣性地呆滞片刻,将絲絨盒子蓋上,放進了行李箱。

今天的倫敦也是陰雨綿綿,與四年前剛來的那天一樣。

保姆只是送她去機場,然後留在倫敦。

蘇小冰在登機之前往後望了一眼,保姆向她揮舞手臂,“小姐珍重!”

“珍重”這兩個字讓她心裏刺痛了一下,蘇小冰下意識在人群中張望,沒有朱迪,也沒有溫醫生。

她眼眶湧上熱淚,向保姆揮了揮手,加快速度朝前走去。

再見了倫敦,她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

轉了兩趟飛機,她終于回到中國,回到生養她的城市。

短短十幾個小時,她如同置身兩個世界。

蘇小冰拉着行李,在奔流向前的人群裏發呆。

“小冰!”

哥哥的聲音讓蘇小冰猛然一怔。

蘇毅個子很高,在人群中特別顯眼,揮舞着臂膀高聲叫喊。

父親蘇振鋒站在旁邊,顯得文靜內斂。

“快讓哥哥看看,”蘇毅将小冰拉到身旁,将她上下打量,濃眉微微皺起:“怎麽瘦了?”

“胖了兩斤,”蘇小冰笑:“畢業的時候剛稱過。”

“這臉色蒼白得也太不健康了。”

“倫敦大部分時候都是陰天,我想不白也很難。”

蘇毅眉頭緊皺:“小冰,你知道你像什麽嗎,我剛剛參加過一個公益活動,去看望那些精神病人,你特別像其中的一個瘋女人。”

蘇小冰愣了一下,笑道:“哥哥,你別詛咒我。”

“爸,你說她看起來是不是不像正常人?”蘇毅看向蘇振鋒,很執拗地問。

“确實瘦了,”蘇振鋒将女兒的頭發往耳後撥了撥,“回到家讓李嫂給你補補。”

“還是爸爸關心我,”蘇小冰瞪了眼蘇毅:“一回來哥哥就說我是瘋子。”

蘇毅朗聲一笑:“好好好,是哥錯了,你想要什麽,想吃什麽,哥都買給你。”

蘇小冰其實特別的累,但還是硬撐着笑:“好,一定把哥哥吃窮了。”

蘇毅忽然有些興奮起來,眼裏滿是光彩:“小冰,哥現在的事業風生水起,我和朋友又搞了一個室內健身會所,裏面有攀岩,改天帶你去玩!”

蘇小冰笑容恹恹的,提不起興趣。

蘇振鋒看出小冰的疲憊,“以後再說吧,先讓你妹妹回去好好休息幾天。”

“爸,阿寒呢?”從剛剛開始,她就想問這個問題。

聽到這個名字,蘇毅臉上爽朗的笑容沒了。

蘇振鋒的神情也有些異樣:“他在上班。”

“可他今天休息。”

“我說小冰,都過了四年,你怎麽還沒忘記那小子!”蘇毅瞪着她:“你非要被那個王八蛋給逼瘋了才行嗎!”

“阿寒是不是出事了?”蘇小冰緊張地抓住蘇毅的手臂。

“你怎麽不問問你哥過得好不好!”蘇毅手臂一揮,甩開小冰的手。

“阿毅,你好好說話!”蘇振鋒斥責。

蘇毅也覺得自己太兇了,尤其是剛剛太用力,把妹妹的手弄紅了,他握住蘇小冰的手:“小冰,你就知道關心他,可這小子知道你回來,他…”

蘇振鋒的眼神制止了蘇毅後面的話。

蘇小冰皺眉:“他怎麽了!”

“阿寒沒事,他本來确實休息,但臨時有事又回去加班了。”蘇振鋒拍拍小冰的肩:“思瑤今天也沒能來,沒辦法,公司實在太忙,你姐姐要幫我處理很多事。”

蘇毅冷笑:“什麽姐姐,小冰只有哥哥,蘇思瑤是賤女人生的野種!”

蘇振鋒臉色一白,瞪了蘇毅半天,最後洩了氣一樣,皺着眉頭嘆了口氣,什麽也沒說。

從小到大,蘇小冰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無休止的争吵,最後每個人都想逃離這個家。

“媽媽呢?”小冰轉移話題。

蘇毅咧嘴一笑,“媽媽在教堂,哥帶你去見她。”

自從蔣瑤帶着蘇思瑤來到蘇家,她媽媽就與爸爸決裂了,将全部的精神寄托在教堂,每天都會去,小冰去倫敦之後,媽媽就徹底搬去了教堂住。

家裏的司機開車,哥哥坐在副駕駛座,小冰和爸爸坐在後面。

大家都很沉默。

哥哥一直低着頭看手機,業務繁忙的樣子。

爸爸凝視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

小冰看到她父親頭發白了好多,手不覺撫上去:“爸,回去之後我幫您染發。”

蘇振鋒笑了笑,握住小冰的手,卻沒有回應。

小冰知道,父親的心思不在這裏,從小到大,他們每個人的心思都不在這裏,不在這個家。

蘇小冰也回了一個笑容,就和小時候一樣,她覺得自己笑了,爸爸和哥哥就能放心,當他們轉身離開的時候,小冰看着鏡子,原來自己并不想笑。

蘇振鋒突然咳嗽起來,握着拳放到嘴邊,臉朝着窗外,臉都咳紅了。

“爸爸…”蘇小冰一臉不安。

蘇振鋒笑道:“沒事,一點小感冒,人老了,夏天吹冷氣的時間太長也會不舒服。”

“先去給您買藥。”

“家裏和公司都有。”

蘇小冰不再說什麽。

“小冰,如果你真擔心爸爸,就勸勸你哥,讓他到公司幫我。”

“爸,我也可以幫您。”

“爸爸舍不得讓你太累,你靠着股份分紅和爸爸留給你的遺産也能舒舒服服過日子,勸勸你哥哥吧,爸老了,這個公司遲早得你哥哥繼承。”

前面的蘇毅冷笑:“讓蘇思瑤那個野種離開公司,我就回去。”

“她畢竟也是你的妹妹!”

“放屁!我妹只有小冰一個!”蘇毅眼神發狠,而蘇振鋒漲紅的臉有些抽搐。

蘇小冰緩緩望向窗外,太陽已經變成了夕陽,落在江面,把天和水都染紅了:“爸爸,為什麽不讓阿寒去公司上班?”

蘇振鋒眸光顫動了下,沒有回答。

蘇毅轉頭看向小冰,“那個王八蛋有什麽好,他寧願要一個野種也不要你。”

小冰将目光轉向哥哥,似乎從哥哥的瞳仁裏看到了阿寒第一次來蘇家的畫面。

阿寒的父母早逝,被他們家領養。

阿寒進蘇家的時間比蘇思瑤晚五年。

那一年,蘇思瑤8歲,哥哥9歲,就在小冰5歲生日會上,爸爸帶着9歲的阿寒回了家。

冰冷,面無表情,少年的額頭和嘴角都帶着傷。

這是朋友的兒子,爸爸介紹說,從這刻起他将成為阿寒的監護人。

5歲的小冰想着,多一個好看的小哥哥,家裏會不會就不冷了?

她天真地幻想着阿寒會像童話故事裏說的,帶着她去花園捉迷藏,去外面看海,和她一起照顧小動物,陪她唱歌。

有了阿寒,她再也不會寂寞了。

小冰将自己最喜歡的橘子塞到阿寒的手裏,用最真誠的笑容表達對他的歡迎。

少年居高臨下地俯視她,手一松,就扔掉了橘子。

哥哥立刻就揍了上去,大家慌忙地去拉架,還要安慰大哭的小冰。

從人群的縫隙中,小冰看到蘇思瑤走到摔坐在地上的阿寒身旁。

蘇思瑤拿來熱毛巾替阿寒擦着額頭和嘴角的傷口。

小小的小冰撿起地上的橘子,小手在橘子身上擦來擦去,覺得被冷落的橘子有點可憐。

“教堂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