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濟島（九）
“星悠，你到底怎麽了？”宋衍不解，他的眼睫輕顫，像是做錯事的孩子。碧綠的眼睛，無辜且清澈。
像小貓歪着頭看她的樣子，充滿着疑惑與小心翼翼。
沈星悠分不清，他是真無辜，還是裝的。她跑了出去，不想再和他糾纏。
如果這場迷局因自己而起，與自己有關，那沈星悠不想牽扯宋衍；但如果這場迷局與宋衍有關，那最終他會露出真正的目的。
“星悠！”宋衍也追了出來。
“別跟着我！”
宋衍果然沒再跟着她了，停在了原處。沈星悠往酒店跑去，也許她該馬上離開這個地方，回生态園找執夷，他應該能找到光塵，他是跟随光塵最久的人。
沈星悠給執夷打過電話，很奇怪的是，對面也顯示“暫時無法接通”。
這裏的電話打不出去，似乎與外界斷了聯系。
沈星悠剛跑到酒店門口，發現路邊樹下站着一個人，他依舊白衣白褲，但是沒有戴帽子。他在這個世界太明亮了，沈星悠遠遠就認清他是光塵。
她跑了過去，來到他面前的時候，看到他溫和的眼睛，沈星悠還是不可抑制地哭了出來。她很僭越地伸出手抱住了他，像害怕他再突然消失一樣。
見到了光塵，沈星悠先前的冷靜防線全然潰敗，她抱着光塵忍不住抽泣，像一個孩子，“先生，我害怕。”
“沒事了。”光塵摸了摸沈星悠的頭，沈星悠感覺到一陣溫暖，先前被海水浸泡的寒冷在一點點散去。
“昨晚船上發生了一些事情。”
“先生，我們離開這裏吧。”
沈星悠不想再去想艘詭異的船了，如果光塵都曾經迷失在船裏，也許那力量就不是這世間的人類所能抗衡的了。
光塵是強大的人類，但不是神。
光塵點點頭，他似乎也沒有想再講下去。
“我們坐飛機回南陵吧。”沈星悠提議，她不會再坐輪船了。離開南濟島除了輪船，還有飛機，來的時候，她就是和宋衍坐飛機來的，兩個小時就到了。
沈星悠口袋裏只有手機，手機被海水浸泡過，竟然沒有任何問題。她回酒店房間拿身份證，這次她什麽都不帶，只背了一個小的斜挎包，就出發了。
光塵的物品在輪船上遺失，但手機也在身上，他用微信申領了“臨時乘機證明”。
很快，他們就登上了下午三點回南陵市的飛機。
預計下午五時十三分，飛機會降落在南陵近郊的東華機場。
場景都是熟悉的，和來的時候沒有區別，沈星悠終于覺得安心了一點，況且光塵就坐在她旁邊。
窗外，是厚重的層積雲，陽光穿過雲層，發出黯淡的光。飛機在雲層之上行駛，偶然透過雲層的縫隙，能看到下面蒼郁起伏的土地。
飛機正平穩地、正常地，向正北偏西的方向飛去，在回南陵的路上。
光塵面色平淡，靠在椅子上閉着眼睛休息。沈星悠偏着頭看他，不想再睡着了。但困意突然不可阻擋地襲來，不知過了多久，沈星悠還是失去了意識。
下午五時十三分，飛機沒有按時降落在南陵東華機場。等沈星悠醒來時，天已經黑了，她躺在白色的床上，是她昨天的房間，她再次出現在白色輪船中。
手機時間顯示晚上八點，
時間循環了。
這一切是假的，沈星悠确信。
打開門，毫無意外地，走廊的燈是熄的，她咳了一聲，燈光亮起來，她去敲左邊光塵的房間，沒有人回應，這次門打不開。
船上一片黑暗，輪船行駛在黑暗的海上。
沈星悠走到船頭的甲板處，高懸的國旗在夜風中飒飒作響。
幻境中，一切都是假的，不會受傷，不會死。
就像做夢的時候，從懸崖上摔下來，會驚醒，而不是死亡。
沈星悠想驗證一件事情，她跳入了海中，任海水吞噬自己。
意識漸漸喪失，當海水灌進身體之後，開始的刺痛與窒息變得混沌，最後只剩麻木。
很久之後，耳邊再次傳來熟悉的聲音。
“星悠，你睡着了嗎？”
又是宋衍，又是別墅的外面，沈星悠躺在椅子上，看到宋衍蹲在旁邊，輕聲詢問。他的眼睛碧綠而清澈，露出了可愛的笑容。
“快到一點了，抱歉這場戲有點久。”
沈星悠坐起來，有一點脫力感，宋衍扶着她，伸手将她面前的花藤別到旁邊去，“星悠，我們去吃飯吧。”
沈星悠靜靜看着他，沒有說話。
宋衍笑了笑，“你怎麽了？”
“喝水嗎？”他又問。
“嗯。”沈星悠點點頭，看到他去拿了一瓶水，擰開了遞給自己。
他站在沈星悠面前，穿着很普通的T恤長褲，頭發也沒有打理，而是有些雜亂地散在頭頂，這是他拍戲的造型，他只是一個普通人罷了。
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頭發絲在淡淡的光中紋路細膩，他漂亮的眼睛帶着笑意，整個人明亮而真實。
沈星悠也不覺笑了，宋衍的笑容能感染人，讓人也從心底開心起來。
沈星悠覺得面前這個才是真實的宋衍。
她心裏變得平靜，那一瞬間，她似乎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
和宋衍回到演員休息室，一切沒有絲毫變化。看到宋衍進來了，霍斯将桌上的飯盒一一打開，是他們常吃的食物。
沈星悠吃完飯，說想回去休息，堅持了很久，宋衍還是要送她回去，即使酒店離片場就十幾分鐘。
酒店房間裏，宋衍拿出抑制器，“小心，別再弄丢了。”
“嗯。”沈星悠笑着戴上。宋衍囑咐她鎖好門，出去了。
和沈星悠分析的一樣，這一切果然是假的，從沈星悠與王玄在谷底見到怪物那幾十只幽綠的眼睛開始，這一切就是假的。
這一切大概是一場幻境。沈星悠發現，幻境中的一切，會随自己的心願變化。
當她希望宋衍離開她的時候，宋衍對她是冷漠的；當她回憶着少年時的白色輪船期待光塵出現時，光塵真的就出現了；當她道出心底壓抑的願望想待在光塵身邊時，光塵竟然真的帶她回生态園。
但每一次，她跟着光塵回去的時候，光塵會突然消失，而沈星悠都會迷失在白色輪船上。
因為，這是一個不可實現的願望，這個幻境，大概就是激發人心裏的渴望，讓人在絕望中迷失，再也分不清現實。
光塵不是真實的，沈星悠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光塵怎麽可能會為了她出現在南濟島呢？
況且，這種幻境，怎麽會困得住光塵？
這幾天她見到的，不過是她想象中的光塵罷了。
當明白一切都是假的之後，打破它就容易多了。
沈星悠坐在海灘邊的椅子上，看到光塵向她走來。他明亮溫和，矜貴而不可侵犯，讓人産生敬畏之心，如料峭的春風，滋生萬物，他平等地愛衆生，也視萬物如刍狗，沒有一點私心。
沈星悠笑了笑，這才是光塵原本的樣子。
“星悠，你要跟我回去嗎？”光塵走過來，沖她伸出了手。
沈星悠搖了搖頭，心中堅定，“先生，我會去現實世界找您。”
眼前出現了一片刺目的白光，沈星悠自然地閉上了眼睛，她知道幻境已經打破了。
所謂幻境，不過是心魔。
再睜開眼時，沈星悠發現自己躺在酒店的房間。她坐起來，看到陽臺上坐着一個人。
他走進來，帶進了一片鹹濕的海風，“醒了？”
是王玄，這是現實世界吧。
“嗯。”沈星悠應了一聲，窗外應該在下着雨，風夾着雨絲吹進來。王玄關上了陽臺的門。
“剛剛是幻境嗎？”沈星悠清醒了一點，這是她的房間，她拿起旁邊的手機，上面只有一次與王玄的通話，發生在上午十點半，而其餘的通話都沒有記錄，說明這些都不是真實的。
“是的，你在幻境中迷失了三天，如果七天之內你不能醒過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們也一樣。”
“他們？”沈星悠想到了牆壁上那幾十只眼睛的怪物。王玄說過“它能攝人心魂”。
“是蠪似活過來了嗎？”沈星悠問，那天在她的血落到地上的時候，似乎打開了封印一般，牆壁崩裂，那幾十只眼睛環繞在沈星悠的面前。
是她讓蠪似活過來了。
“不全是蠪似，蠪似沒有這麽大的力量。”王玄的話似乎在減輕她的自責，“我們時間不多了。”
“那怪物大概是沖着宋衍來的，它在宋衍身上找什麽。”
沈星悠記得宋衍和她說過，小區的二十一條命案，是一只貓，而那貓是沖着宋衍來的。現在看來，一切的糾葛，從建安社區的命案發生的第一天，就開始了。
而王玄出現在這裏，與他出現在建安社區，大概目的都是一樣的。
沈星悠跟着王玄去找宋衍，雖然她不太信任王玄，也知道他大概另有目的，但是她相信對自己來說，王玄是安全的。
外面下着大雨，酒店大廳的椅子和地上，躺着幾個人。他們面色平靜，甚至嘴角還帶着笑，如同沉睡了一般。
和建安社區的死亡案一樣，悄無聲息地，他們在夢中死去。但不同的是，現在他們還有呼吸。
“整個島上的人，他們的意識都被污染了，你救不過來的。”王玄在前臺拿了兩把傘，“島上的人太多了，我們還有四天時間，找出怪物才能救他們。”
沈星悠接過傘，與王玄往外走，此時她才意識到這個島嶼，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在幻境中迷失了三天，而現實世界中的島嶼也過了三天。
時間的流逝是一樣的。
王玄說在裂谷中，怪物出逃後，便開始下雨，怪物的意識污染随着雨水與濕氣侵入每個人的身體裏，全島無一幸免。
王玄在幻境中醒過來很早，醒來之後，他将沈星悠帶了回來。
雨從海的盡頭卷過來，潮濕綿密鹹濕，海天相接，世界灰蒙蒙的一片，目光盡頭，混茫無際。
當飛機和輪船都不能逃離的時候，這裏真的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走進小鎮，街上的彩燈依然亮起，店裏的顯示屏夜以繼日地放着色彩斑斓的廣告，音響裏重複着嘈雜的音樂，顯示着昔日的熱鬧。
機器還在幹活，人類卻靜止了。
耳邊沒有任何人類的聲音，汽車停在路上，行人躺在路上，花叢中，沙灘上，街道上，商店裏，都是一具具沉睡的屍體，他們眼睛緊閉，被風雨侵襲，臉上卻帶着笑容。
人類死了，地球并沒有因為他們的離去而悲傷。
地球并不在乎。
走進宋衍拍戲的別墅，沈星悠終于看見了真正的宋衍，他躺在沙發上，和沈星悠幻境中的沒有任何區別，只是，那雙漂亮的眼睛緊閉着。
“宋衍！”沈星悠推了推他。
“你這樣叫不醒他的。”王玄找了兩把椅子，搬到沙發面前，“坐着。”
沈星悠乖乖坐在椅子上，王玄能在她的幻境中提醒她，一定也能把宋衍喚醒。
王玄起身把門窗關好，“我們進入宋衍的幻境，怪物一定藏在宋衍的幻境中，我們找到它，只有四天時間。”
“嗯。”沈星悠點頭。在路上，王玄和她講了很多關于這個怪物的猜想，和沈星悠分析的差不多，這個怪物來自南陵市，實際上王玄已經暗中調查了它很久。
最開始，王玄以為這個怪物只是想殺人。
攪動南陵市滿城風雨的命案是從鐵路小區開始的，幾十條人命，查不出死因，查不到兇手，當局諱莫如深。當王玄追查到鐵路小區的時候，怪物消失了。
這個怪物，姑且稱之為“貓”，是鐵路小區殺人的貓，也是建安社區在深夜殺人的貓，宋衍和趙鈞警官亦在暗中追查它。
直到建安社區再次發生命案的時候，王玄發現“貓”不再只是殺人取樂，它似乎故意露出了線索，讓宋衍發現他，讓他去追查，然後一步步地将他們引入陷阱。
陷阱就是南濟島，這裏有兩百年前的妖獸蠪似。蠪似将整個島變成與世隔絕的幻境，而“貓”在每個人的幻境中穿梭，尋找它想要的東西。
它在宋衍身上想尋找什麽？
“你去叫醒宋衍，我去找怪物。”王玄坐在椅子上，“不管做什麽，讓宋衍相信你，驚動怪物也沒事，好不容易布這麽大的局，它不會輕易放棄的。”
“我盡量。”沈星悠看了看沙發上的宋衍，如今他們都置身其中。
“進入幻境需要一個媒介，抑制器給我。”王玄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