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咖啡·聚會
那束玫瑰花靜靜地躺在後座,花瓣因缺水而蔫巴。駕駛位上,男人嘴裏咬着一截香煙,猩紅明滅,半阖的眉眼模糊在升起的雲霧裏,空氣中飄散着淡淡的苦味。
拒絕的話說得很委婉,壓在心口像是一塊巨石,沉沉墜着。
他以為只要時間足夠,就能慢慢靠近,卻忘了時間最是無情,不可捉摸。
盛夏的波浪滾燙炙熱,鋼鐵洪流鑄就的城市蟬鳴不休,空氣中擠壓得沒有一絲涼意。
北城的天,終究是沒有下雨。
八月底,适逢方聞洲出差到北城,順便叫上了在津城的江路航,胡曉月正好來找林藝澄,久不見面的幾人難得湊在一塊,此時距A班畢業已然九年。
“今天也算是一中2010屆畢業A班第一學習小組後三排精英小隊聚齊了。”
方聞洲率先提了一杯,大家聽他咕嚕咕嚕說着長串的稱謂,感嘆時間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林藝澄因為新近和季朝瑜分手了,故而興致不高。沈知意沒有安慰人的經驗,拉了胡曉月一起來陪她。
十年的感情,青梅竹馬,本以為能從校服走到婚紗,可惜世事無常,人心最是易變,舊愛還是敗給了新歡。
在座的,或情路坎坷,或心中無愛,這些年依舊單着。反倒是江路航一聲不吭的,五月份已經和女朋友訂了親,年底就要結婚,成了一群人裏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方聞洲咋咋呼呼地說落他,悶聲幹大事,談對象跟好兄弟還藏着掖着,扒拉着要他亮出照片看看女朋友長什麽樣。
鬧騰一陣,他又把目光轉移到陸川身上。
“川哥,你當初出國後,咋就聯系不上了呢,一點消息都沒有,我都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着你了。”
少年友誼真摯,情到深處總容易傷感。
“手機丢了。”陸川在他背上拍了兩下,眸底是化不開的歉意。
方聞洲幾乎是高中時代裏,他唯二的朋友,但是因為家裏的一些變故,他當時忙得分身乏術,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找人敘舊。
“咳,你們都不知道,其實我川哥也是個大情種,那時候……”
陸川及時卡住了他的脖子,拿起酒杯往他嘴裏“敬”酒。
“唔——”方聞洲嗆得滿臉通紅,缺氧導致腳步虛浮。
“你喝多了。”旁邊的男人貼心地扶他坐下,眼底笑意溫和。
方聞洲:……
這一場自然算陸川的,後面幾人又轉戰KTV,方聞洲鬼哭狼嚎地嘶喊“朋友的情誼呀比天還高比地還遼闊”,林藝澄破罐子破摔點了首《分手快樂》。
沒人唱在調上,每個人卻都眼角濕潤。
散場後,男生有男生的局,女生有女生的事,就此別過。
林藝澄喝了點酒,臉上泛起酡紅,酒勁上來燒得暈乎乎的。
沈知意和胡曉月兩個一塊将人扶進車,到了地方,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扶上樓。
屋裏随處可見男人存在過的痕跡,配套的杯子、牙刷,撕掉半邊的照片,成對的情侶抱枕,都孤零零地躺在垃圾桶裏。
房子是季朝瑜和她一起買的,原打算在北城安家,現在卻是一片凄涼。
林藝澄說着說着就止不住地哭,沈知意去廚房沖蜂蜜水,留胡曉月在旁邊給她擦眼淚。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很難言說,暗戀苦澀沒有結果,熱戀相伴也逃不過分道揚镳。
沈知意盯着攪拌形成的漩渦出神,夕陽西斜,金橘色的一團火,夾在兩棟摩天大廈之間,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影。下班高峰,車尾無數紅燈亮起,走走停停,像無數雙寂寥的眼。
胡曉月輕輕掩上門,食指比在嘴邊做了個小聲的手勢,“哭着睡着了。”
兩人稍微收拾了一下亂成一團的客廳,才在沙發上坐下,蜂蜜水沒派上用場,放在桌上已經涼了。
“她說什麽了嗎?”對于她倆的事情,沈知意只知道個大概,林藝澄從來沒有詳細說過。看這副傷心的模樣,心裏應該還是放不下。
胡曉月搖了搖頭,了解得并不比她多多少。剛才斷斷續續聽林藝澄說酒話,拼拼湊湊,像是有了第三者。
“班長看起來,不太像那種人。”沈知意雖然只在高三那年才和他們認識,但季朝瑜對林藝澄的特別是有目共睹的,兩個人談了這麽多年,“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那個女生懷孕了。”胡曉月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平靜地說出這幾個字,像一顆微不起眼的炸彈,沉到湖底才爆發出驚人的沖擊力。
沈知意一臉驚愕地微張着嘴,不知是為林藝澄惋惜,還是因季朝瑜而震驚。巨大的信息量颠覆了她的認知,一時難以消化。
于是,林藝澄支支吾吾不願聲張,季朝瑜搬出去後銷聲匿跡,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良久緘默,太陽完全落在地平線下,屋裏沒開燈,昏暗的光線掩蓋了複雜的情緒,低沉的哀傷在空氣中彌漫。
原以為共情會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讨伐,最後卻只是一顆石子投入深海,一聲微弱的悲鳴,而後只剩永遠的沉寂。
“意意,你呢,這些年在北城過得好嗎?”胡曉月在昏暗中看向她,問詢的眼神溫暖而明亮。
“挺好的。”
在北城,她有一份薪酬還不錯的工作,攢下了一筆不算多的存款,遇到了一個性格相合的室友,還有一個畢業了還擔心惦記她的導師。雖然沒交到幾個知心的朋友,但人生小滿,知足常樂,這樣的生活,對一個普通家庭出身的女孩來說,已是幸運。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胡曉月似乎執意不想讓她逃避,拉過她的手握了握,“你為他考到北城,為了他一個人出國,現在他回來了。”
怕她不明白,胡曉月進一步把話掰開揉碎了說,“高中的時候,我就說過,他對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今天聚會,我觀察了挺久,他就沒怎麽看過別人。”
沈知意低下頭,指節無意識地收緊,久久不語。
人生中唯二的兩次勇敢,都與他有關,一次石沉大海,一次陰差陽錯。
十年無果,再堅韌的花也會枯萎。
“怎麽選擇在你自己,別讓自己後悔。”胡曉月看了一眼卧室,門虛掩着,裏面沉靜安穩,沒有被她們吵醒。
“光說我了,你這幾年怎麽也單着?”沈知意笑了笑,網絡上樂天無憂的人,現實裏也是一地雞毛。
“智者不入愛河,寡王一路碩博。”胡曉月半開玩笑半是認真,黑暗很好地隐藏了口是心非。
*
胡曉月待了一個星期就回去了,實驗室人手不夠,導師已經發了消息催她。
林藝澄面上恢複了平靜,人瘦了一圈,話也變得少了。每天按部就班地重新開始打卡上班,季朝瑜從她的生活裏完全删除,仿佛從未曾出現過。
和啓明集團合作的項目正式施工,沈知意也沒閑着,三天兩頭跑現場,解決專業問題,檢驗質量标準。
成年人在各自的賽道疲于奔命,感情成了快節奏生活裏的奢侈品。
這天下午,沈知意接到魏清然的電話,說晚上八點的飛機到北城。
魏清然高中畢業之後,家裏就安排去了英國留學。這些年忙于演藝事業,全球各地飛,也算小有名氣。
有同窗多年的感情在,魏清然經常給她發各地的旖旎風光、帥氣的小鮮肉,沈知意偶爾也會和她打越洋電話吐槽日常,兩人一直保持聯系,只是見面的次數不多。
收到消息後,沈知意麻利地整理完手頭的工作,找方聽寒請了個假先走。從公司到機場一個小時的車程,時間綽綽有餘,可她不想遲到。
初秋的天氣,魏清然戴着黑色口罩,鴨舌帽拉得很低,身上一件風衣緊緊裹着,只露出一雙眼睛。旁邊沒有助理,連一個行李箱也沒有,低調得只有自己。
饒是多年未見,沈知意還是一眼就從人群中認出她來。出口的乘客絡繹不絕,她逆着人潮,小心避開相向而行的人或物,一點一點靠近。
“清然。”
她牽起魏清然的手,走近了才發現那雙眼睛腫得不成樣子,通紅的眼眶蓄滿淚水極力克制着。
沈知意瞳孔閃了閃,手中的力道握緊了幾分,沒問,拉着她出了航站樓。
“酒店訂在哪兒?”沈知意替她揉了揉眼,滿是心疼,“再哭就不好看了。”
“去你那。”魏清然啞着聲線,語氣中夾着一絲顫音。
“好。”沈知意招呼輛出租車,給徐悠悠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晚上有個朋友借宿一晚。
徐悠悠以為她終于開竅,要帶男朋友回來,自然沒有什麽不同意的,并表示晚上一定會鎖好房門,絕不會出來打擾他們。
沈知意無奈地挂了電話,車上有外人在,魏清然止住了哭,安靜地靠在她身上,像是睡着了。
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讓她一時恍惚,《小王子》中有一句意難平的話,“想要和別人制造羁絆就要承受掉眼淚的風險”。
她也好,林藝澄也好,還是說魏清然,每個人或許方式不同,卻都在飲鸩止渴。
誰說邁出第一步的人不會孤獨,就像錯過春天的花,只剩破碎的軀殼,熄滅在貧瘠的黃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