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檸檬·天臺

約莫上午九點,家長陸續來齊,桌子上放的是自己孩子的成績,厚厚的作業,是高三絢爛沉重的縮影。俞姐站在講臺戰略性清了清嗓子,學生們都自覺地退到隔壁的自習室。

沈知意瞥了一眼唐映秋後面的位子,空空如也,想來是家長太忙了,一個全市知名企業家,一個大學教授,抽不出空實屬正常。

大多數人對家長來學校都是抗拒的,平日裏不學無術這會兒全都露餡了。正所謂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有幾個家長把成績單看了又看,邊角都攥皺了,硬生生才從末尾找到自家孩子的名字。要不是在場的還有別人,只怕是抄起棍棒就要“疼愛孝子”,像唐映秋這樣笑得欣慰的畢竟少數。

自習室裏在小聲唠嗑,權當放假,只不過唠的大抵逃不出家長、成績這一類話題。沈知意留心了半天,始終也沒見到陸川回來。不知他是不是因為看到其他同學的家長都來了,心裏不是滋味,就像小時候放學,別的同學都被家長接走了,只有自己一個人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她莞爾一笑,又覺得這樣的假設似乎并不成立。身體卻很誠實地借着上廁所的由頭,出來看看。

周末的教學樓空曠無人,沈知意在走廊磨蹭了一會兒,校門口的人早已不見了蹤影。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一個背影拐上了樓梯。她幾乎一眼就能确定是他,而再往上,是天臺。沈知意覺得自己的行徑無異于跟蹤狂,她不怎麽會安慰人,去了又能說什麽?也不知道別人為什麽去天臺,可能只是想吹吹風?但她還是覺得他看起來不太高興。

樓頂的鐵門開着,時不時因為風吹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天臺上沒有太多的遮蔽物,她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那個人。上身微弓着背對後面,一只手懶散地插在兜裏,似乎是聽見了腳步聲,漫不經心地側過半邊臉,眼底流露出幾分意外,片刻後又恢複平靜。

他這人總是這樣,做什麽事永遠不慌不忙。沈知意這時才看清他另一只手中夾着半截猩紅燃燒的香煙,撞破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原本設想的局面和措辭失效,好像被抓包的只有自己。

她故作輕松地往前走了幾步,“知道要開家長會的時候,我媽還說,要是家長管用的話,學校宿舍早都被家長占領了。你成績那麽好,家裏人來不來都一樣的。”

沈知意覺得自己果然沒有安慰人的天份,說出的話尴尬得想當場扣出三室一廳,“我的意思是,家長會也沒那麽重要,大人一天都挺忙的。所以,你別不開心。”

陸川看着她笨拙的表演,不知是想到什麽,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要告訴老師嗎?”

“欸?”沈知意見他揚了揚手裏的煙,搖了搖頭,不可宣之于口的情愫在此刻,似乎更加濃烈。手心在兜裏攥出汗,那是一顆檸檬味的汽水糖,“要不要吃顆糖?”

他是真的在笑,默了片刻伸手接過,轉過頭将那半截煙遞到嘴邊,煙霧淡淡,人有千面,這很不像他,又實在是他。

沈知意悄然回到教室,家長會還沒有結束,一群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學生鬧哄哄的,他們意氣風發、朝氣蓬勃,不在人生重要的十字路口如臨大敵,就像期待未來無數個稀松平常的時光,日子永遠向前。

十月最熱鬧的事情,當屬學校運動會,對于高三而言,這也是高中最後一次參加類似集體活動。對此,俞姐只說了一句,“輸贏不計,但要拿出A班的樣子來。”

體育委員領了通知,開始在人群中活蹦亂跳、奔走游說。作為平日最清閑的班委沒有之一,趙俊摩拳擦掌總算是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

于是乎,衆人看到的畫面就是:“大哥,義父,您一看身材魁梧、英姿飒爽,動動高貴的小手,在報名表這簽個字呗嘿嘿嘿。”

另一邊是,“姐,我的好姐姐啊,女子1500米跑您發發善心,可憐可憐弟弟吧……”

女生毫不客氣地拒絕了這個提議,轉身拂袖而去。好慘一男的,沈知意在旁邊看着不忍心,正想出言安慰,卻被林藝澄迅速拉了回去,“你想參加奪命15000米?”簡直不知死活!

“你不覺得他好可憐嗎?”沈知意摸了摸鼻尖,下一秒她就後悔說出這句話。

趙俊不會放過任何一絲機會,瞅準了有人心軟,兩眼放光眼巴巴的湊過來,“知意同學,你是不是有意願報名?”

“咱們雖然認識不久,但可謂是一見如故,你不會見死不救的對吧?”

“而且這可是為咱們A班争取榮譽,你可不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誰跟你一見如故!”林藝澄擋在沈知意面前,“這麽千載難逢的機會你怎麽不去找別人?”她努了努嘴,意指那些平日裏抛頭露面無限風光的這花那花。

趙俊一看林藝澄兩手叉腰一副潑婦罵街的模樣就知道碰到了硬茬,整不好還得崩了牙,戰略性地繞開她不去争辯,柿子撿軟的捏,全力攻克沈知意這個心軟的神。

這個項目沒人願意報名,那些不想參加的人左一句右一句慫恿着,聚焦的目光也越來越多。沈知意耳根子軟,被磨得沒辦法,最終應下了。

體委像完成了一件壯舉,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老鐵抱拳了,跑步那天我肯定給你送水。”又生怕她反悔似的,拿着報名表溜之大吉。

“你是不是傻?沒看出來大家都不想參加,就看你好欺負嗎?你這弱柳扶風的小身板,1500米能跑下來嗎?”林藝澄恨鐵不成鋼,心裏禮貌地問候了體委這個狗東西八百遍。

沈知意輕輕笑了笑,“沒事”。鄉下生活給她打下了良好的底子,土妞上山爬樹下河摸魚,1500米何懼之有?

方聞洲幾個正好打籃球回來,嘴也是個閑不住的,“不是,沒想到同桌你挺勇的啊!”

“要不你男扮女裝參加吧,也挺勇的。”林藝澄轉過頭來,白了他一眼,年紀輕輕的怎麽就長了張嘴。

“本少形象高大,怎麽可能做這種事情!”

“上次玩大冒險輸了,你不還跳過鋼管舞嘛。”江路航毫不猶豫地揭他短,“女裝應該也很适合你。”

方聞洲:“……那航哥哥會給人家送水嗎?同桌有的,人家也要。”

一群人不約而同地“嘔”出聲來,江路航手長一把按下他的脖子,“方聞洲你真是惡心他媽給惡心開門,惡心到家了!”

獲得班級最佳“變态”殊榮的方少掙脫開魔爪,仍舊是嬉皮笑臉,“趙俊這頭老牛,是不是看上我同桌了?還要來送水,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看上別人先送人家一個1500米嗎?長沒長腦子!”林藝澄實在是懷疑他的智商怎麽混進A班的,“不過體委身材壯實有安全感,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對吧意意?”

“啊?”沈知意聽着她們沒臉沒皮地八卦,本就有些囧,猝不及防被點中,一時不知道回答是也不是。

“話說意意你喜歡什麽類型的男生啊?”林藝澄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說的時候眼神不經意往後偏了幾分,“腹肌體育生、高冷校霸、睿智學神,還是貼心暖男?”

“我……”沈知意想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但我不敢。搜腸刮肚磨蹭了,決定把唐映秋拿出來做擋箭牌,“我媽說高中生不能早戀!”

“噗,你還是個媽寶。”林藝澄一手撐着下巴,笑嘻嘻道,“曉月,你信嗎?”

胡曉月無情搖頭,睿智的眼神背後寫滿了不信,借口都是用來拒絕不合适之人的。

“老師來了。”坐在最後一排的人眉尖微蹙,似乎剛擦完脖頸間的汗,額前的碎發還未幹透,朝這邊懶散地掀了掀眼皮,又沒了下文,好像專為說這麽一句提醒的話。

平日裏沒見他這麽好心,但衆人還是心虛地在位置上坐好,久爺下一秒進了教室。沈知意如釋重負,老師來的及時,這一出倒是給她解了圍。

久爺在A班上課,就像脫缰的野馬,随心所欲、想講就講,不想講就甩幾道題虐他們。對他們這個層次的人而言,已經脫離了數量取勝轉而求諸于質量,要是能吃透黑板上留的題,比聽上一節基礎課更有用。多出來的時間還可以自由支配,所以這樣的方式在A班是受用的。

大抵是知道運動會将近,各班都要時間籌備,故而這節課黑板上只板書了兩道題,各只一句話,看似極其簡單,充分彰顯了久爺體恤民情的大慈大悲。然衆所周知,數學有一條亘古不變的真理:題幹越短,題目越難。

有人開始咬筆頭,空白的草稿上過了十分鐘依舊不着筆墨。久爺翹着二郎腿倚在講臺的凳子上,時而瞥一眼底下幸災樂禍地勾勾嘴角,手裏的魔方轉動着發出輕微的“咔嗒”,“在我拼出來之前解完的,有獎勵。”

衆人擡頭看了一眼,又很默契地轉頭120度,這麽艱巨的任務,還是交給“正道的光”吧。

“正道的光”正襟危坐,不為外界所擾,在衆目睽睽之下不負衆望地完成了黨的任務,汪德久贊許地看了陸川兩眼,從兜裏掏出一張對折過的紙來,“獎勵你再寫兩題。”

陸川:“……”

衆人:“……”

不知底下誰先偷笑了一聲,笑聲迅速席卷教室,定格在風華正茂的高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