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檸檬·停電

小組長開始從前往後收繳作業,她們這組的組長是胡曉月。林藝澄還剩最後一張物理卷子沒抄完,本着朝中有人好辦事的原則開始胡攪蠻纏,收繳的進度一度停滞,為後面兩桌争取了寶貴時間。

一只秀窄修長的手從半空中伸來,掌背稍寬,指甲修剪得幹淨整齊,輕輕拈起那張已經寫了大半頁的卷子,就在林藝澄眼皮子底下那麽一抽,收走了,空留佳人目瞪口呆。

“你幹什麽!”林藝澄握着手裏失去用武之地的黑筆,兩眼直直地瞪着不知何時走到面前的季朝瑜。可惜她站起來仍比對面矮一個頭,氣勢上頓時先輸了半截。

“收作業。”季朝瑜依舊面無表情,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對面金剛怒目吹鼻子瞪眼與他何幹。

“就差一點了。”林藝澄還不死心,語氣軟了下來,妄圖打動這顆冰冷的心,“班長,通融一下,再等我幾分鐘。”

“不行。”這顆心不僅冰冷,還很堅硬,那點微薄的同學情絲毫溫暖不了他。

“季朝瑜,你!”公報私仇,十足小人!林藝澄五指緊攥,極力克制着想上去揍人的沖動,雖然她大概率也打不過。

“我。”那人揚了揚卷子,輕飄飄地放到胡曉月手中那疊作業上面,“下次別只顧着玩。”

“你家住海邊?管的真寬!”林藝澄一屁股坐下,別過頭去,顯然氣得不輕。

班裏人倒是不驚訝季朝瑜的冷血無情,因為鐵面的同時也代表着處事公正,餘姐的眼光是老辣的,所以平時也沒人對此置喙不滿。只不過今晚讓他們期待振奮的是,兩座冰山竟然距離如此之近,有生之年甚至想觀看一場前所未有的針鋒對決。

可惜,兩位演員十分不給面子。陸川在組長過來的前一秒停筆,季朝瑜則當做沒看見似的原路返回。

觀衆乘興而來,失望而去,唯一的炮灰只有林女士一人。

沈知意本想上前安慰幾句,冷冽的薄荷味驟然襲來,燈光被某個高大的身形遮擋落下一片陰影。

沈知意擡眸,正對上那雙黑亮幽深的月光。他的眼皮很薄,瞳仁澄澈,烏黑的鴉睫又長又密,帶着冷淡的涼薄,只要眼尾微微上翹,看人時似勾不勾。

少年手裏拿了一本《美語發音教程》和兩盒磁帶放到她桌上,“給你發的聽力收到了嗎?”

“?”沈知意一臉懵的狀态,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陸川一看她的反應就知道這人沒收到消息,“回去有空看看。”

“哦……謝謝。”沈知意終于有點回過味來,他說的是上次英語課,餘姐讓他有空幫忙糾正一下自己那蹩腳的發音。

所以……下午他不是沒回消息,而是去給自己找學習資料去了?

男生微微挑眉,轉身坐回自己的位置,筆随心轉,雲淡風輕。

沈知意摸了摸鼻子,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好像心裏有股暖流,從胸口流向四肢百骸,溫潤了原有的那丁點小小失落。

即便知道這只不過是自己幫忙養貓的謝意,但還是會忍不住雀躍。

南轅北轍的兩人忽然有了聯系,這是她平平無奇的青春裏,心照不宣的秘密。

江路航拿筆戳了戳他,那眼神意思是“你倆這有情況啊?以前沒見你這麽熱心腸過。”

有屁情況!陸川在桌底下踹了他一腳,說得他好像和季朝瑜一樣鐵血無情似的。

江路航腳下吃痛,想說您難道不是嗎?他瞄了瞄前桌,心底默默嘆了口氣,要說新來的這個女同學,穿着太素,如果稍微打扮一下肯定好看,比某人招惹的那些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勝在一份幹淨,一看就屬于那種很純的類型。可惜鐵樹不僅開花,他還油鹽不進不食人間煙火。

陸川忽然想起還有把傘沒還,從書包裏撈出來塞同桌手裏,“還你傘。”

這回換江路航一臉懵逼,“什麽傘???”

前桌脊背僵直,慢慢地把頭低下,伏在桌上假裝琢磨數學題。

“不是你的?”男生反問,那還有誰?

“你同桌我好歹也是一米九的大猛男,你覺得這麽小的傘适合我嗎?”江路航張開大拇指和食指量了量,得,一拃長多點,戴在頭上當頂帽子算了。

那把傘略被嫌棄地塞回他手裏,還附帶嘲笑一句,“阿川吶,該不會是哪個暗戀你的小妹妹送的吧?”不過這妹妹的品味不得不說,嗯……很獨特。

陸川沒搭理他,嘴裏比了個“滾”的口型,又把傘塞回包裏,說不定是有人放錯了。

上課鈴響了一會兒,語文老師才到教室,手裏夾着筆本,大約是開會耽擱了。一幫人小打小鬧,大周末的沒幾個人在學習狀态,她也沒過多計較,揮揮手讓課代表把剛收上來的作業發下去,同桌換着批改。

“古詩詞默寫”,蔣秋萍夾着粉筆敲了敲黑板,震下幾粒白灰,“錯的舉手。”

方聞洲看着同桌手裏的紅筆在自己卷子上畫下一個鮮豔的紅叉,雙手合十,做了個拜托狀。“好同桌,饒了我吧。”

沈知意點了點頭,随手将一縷碎發撥到耳後,露出小巧精致的耳垂。

“所以,這首詩最後兩句表達了詩人怎樣的情感?”萍姐鳳眸一眯,犀利的目光掃射過來。

要說遇到這種提問的時候,那是絕對不能和老師對視,經驗老道的早就鹌鹑般低下頭,方聞洲躲閃不及,收回目光時正撞上萍姐讓他try的眼神。

來吧,老弟,就你了。

方聞洲紅臉變苦臉,一走神根本沒注意老師講到哪兒了,底下同學開始幸災樂禍地偷笑。好在他到底是臉皮厚,胡編亂造一派胡言,“這首詩通過環境描寫,運用了比喻的手法,烘托了詩人對丈夫的思念之情。”

“回答不錯,就是沒一句對的。”這是一首詠物懷志詩啊!底下終于憋不住,一陣哄堂大笑,萍姐揉了揉額角,抖了抖手裏的卷子,讓他坐下。

“我之前和大家講過,分析古詩的內在含義,要聯系詩人的人生遭遇……”

話到半路,教室裏的燈突然滅了。整座教學樓傳來尖叫,一時間白光消匿遁入黑暗,有驚訝,有興奮。

那個年代,停電是常有的事情,教室裏一般都備有手電和蠟燭。要是時間久的話,一時半會兒恢複不了,就會提前放學。

放學兩個字,足夠引起期待。

A班的學生,還算克制,沒有咋咋呼呼拍桌子的,一點隐隐的興奮壓抑在黑暗中竊竊私語。

蔣秋萍打開手電,照在天花板上,明暗交織拉出長長的黑影,一張張面孔或明或暗地看向那處光源,眼神探究。光線不夠充足,卻又能依稀看見白紙黑字。

講,還是不講,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不知是誰在下面小聲嘀咕了句,“老師,你給我們唱首歌吧。”瞬間點燃了少男少女的熱情,調皮搗蛋才是這個年紀的天性。

“啪”地一下,蔣秋萍将卷子拍在桌上,教室裏噤若寒蟬,掩在陰影裏的眉眼看不真切。

蔣秋萍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三十出頭的年紀,眼尾有幾道淺淺的魚紋。個子不高,脾氣溫和,平日只化點淡妝,重話沒說過幾句。所以學生都不怕她,也跟她走得親近,今晚不知觸到了哪塊逆鱗。

“愣着幹嘛,點歌啊。”看着一個個心虛的模樣,講臺上的人終于憋不住“噗嗤”笑出聲來。“高三時間這麽緊迫,你看看你們,一天到晚腦袋裏都裝着什麽。”

“萍姐,這不是停電了嗎?”

“是啊,我媽說在光線暗的地方看書對眼睛不好。”

“老師你唱什麽都好聽,主要是想聽你唱歌。”

蔣秋萍笑笑,全是扯淡,主要不想學習才是真。

她清了清嗓子,“最近剛學的《黃梅戲》,大家将就聽。”

“好!”衆人異口同聲,默默地把卷子收了起來,兩手托腮,聽江南糯音婉轉。

“女驸馬的故事伴我成長”

“我的公子又在何方”

“……”

沈知意聽得出神,不知是羨慕故事裏的人物敢愛敢恨,還是羨慕唱歌的人落落大方,也許兩者都有。

她十八年的人生太過簡單,簡單到沒有任何閃光的地方,靜靜地待着無光的塵埃裏。灰姑娘還有獨一無二的水晶鞋,她沒有。

原本,這些并不會使她生出歆羨,人與人生來就是不同,平行世界物理上或許不一定存在,現實中卻泾渭分明。

鄉下的飛鳥自由,天空湛藍,自成一方天地。

城市的鋼筋水泥,人來車往,晨昏兩相颠倒。

俞姐提着手電蹭蹭蹭的進來,“蔣老師,今晚先放學,電一時半會兒來不了。”

“喔哦!”教室裏有人歡呼,所有人都在等這句話。

“別忘了把英語試卷做了!”俞姐的聲音淹沒在一片喧鬧中,蔣秋萍立在一旁笑着。

青春年少的快樂如此簡單,無憂無慮,不知天高地厚,不懼光陰漫長。

時間對他們而言,最浪費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