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戲·表白

年少時的歡喜,總是來得那麽不經意,有時像盛夏清風帶來一陣爽意轉瞬即逝,有時又像陰綿細雨落到心裏癢癢的濕潤一片。

沈知意并不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以至于日後她都會為了一個少年悄悄悲喜、暗自追逐,這份歡喜持續了很多很多年,見不到陽光,沾不到雨露,卻在心底肆意生長,一點點将自由意志吞沒。

班車在寧海路停下,她從後門下車。蘆花巷不寬,時常有居民把車随意停在兩邊,中間勉強可以并行過兩三個人。這裏是寧城的老城區,房子外觀的牆皮斑駁脫落,老式的朝外玻璃窗大風天哐當作響,巴掌大的陽臺胡亂擺放着盆栽或者蒜苗。

沈知意家住在三樓,樓層不高,上去的扶手鏽跡斑斑,她從來不碰,總是挑靠近牆的一側走,雖然灰白色的牆上被貼滿了小廣告和不知所雲的電話號碼,但比那種鐵鏽的磨砂感要好得多,至少不會蹭到身上洗不掉。

門外的鞋表明兩人已經下班回來了,沈知意把鑰匙插進鎖孔裏擰了半圈,換上便鞋進門屋,“咔嗒”一聲門在身後合上。

“我回來了。”迎面一股精肉炙烤的香味伴随着輕微油煙撲鼻,最平常不過的煙火氣,卻讓人覺得溫暖。

“快洗手吃飯。”沈國剛還在廚房炒菜,胸前系着一條沾了油污的紅色格子圍裙,樣子有幾分滑稽。唐女士在一旁打下手,偶爾幫他擦一把汗,好在應該是最後一個菜,這波狗糧她吃的不多。

她先将書包放回屋裏,再折回來洗手,飯桌上菜齊全了,唐映秋一面給她夾菜,一面詢問今天新學校開學的情況。沈知意沒有将險些被車撞到的事情告訴她們,只說了一切順利,還遇到了初中的同桌,兩人在一個班。

她以前帶魏清然來家裏玩過,所以唐映秋一聽也放心不少。“有認識的同學也好有個照應。”

“有空帶同學回來玩。”沈國剛喝了口小酒,臉上微微有些發紅。

“嗯。”

“我吃飽了。”沈知意放下碗筷,回了房間。

今天開學第一天,又才上高一,老師都沒認全,更沒有作業要做。她只是忽然有了秘密,不能和父母分享的秘密。

沈知意打開日記本,翻開第一頁寫上了關于“L”的只言片語。

“有些人不期而遇,只需一眼就驚豔了那些平淡無光的歲月。我只是一粒亳不起眼的種子,山月不知我的心事,你也永遠不會知曉。”

她輕輕合上本子,将它鎖進抽屜裏,才按開桌上那臺老式的臺式電腦,白色笨重的屏幕在主機嗡嗡作響聲中慢慢起死回生,像個吊着最後一口氣的老太太。這還是兩年前沈國剛廠裏淘汰下來的一批機子,公司留在倉庫裏也是積灰,員工想要就便宜賣了。

沈國剛想着家裏有個電腦總是要方便一些,萬一女兒上學需要用到,也不用可憐兮兮地去網吧。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這方面夫妻倆的意見從來都是出奇的一致。

沈知意平時很少用到它,對游戲也不感冒,基本就是放着落灰。但是現在她鬼使神差地點開了貼吧,寧城一中的貼吧據說是好幾屆之前的一個學長和學姐建的,兩人私下還是情侶關系,這些年也不知道有沒有刻意維護,反正貼吧裏每天更新的帖子不少。沈知意懷着那麽一絲絲的僥幸,希望從任何可能與他有關的地方,隐秘地尋找蛛絲馬跡。

她從上往下翻了幾條,都是吐槽怎麽這麽快就開學了雲雲,沒有關于他的消息。沈知意不免有些失落,自嘲的笑了笑,果然這個想法笨透了。

百無聊賴地刷新了一下頁面,準備退出去,無意間瞥見最新的一條帖子,标題驚悚“尋人!!!”,連用了三個感嘆號。

那是一張男生側臉配圖,手裏撈着個籃球正對着旁邊人笑,夕陽照在他身上渡了一層薄薄的金光。像素很糊,看得出來是隔的很遠偷拍的,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有沒有人認識這個帥哥的!”

“誰有他的企鵝號”

“急急急!”

底下有人回複,“這不是A班的陸川嗎?”

“就是他,以前在我們學校就帥得一批。”

“他就是個妖孽。”

樓主:“所以各位大哥有聯系方式嗎?”

沈知意能夠想象到隔着網線一群人都在摩拳擦掌心情激動,往下翻了翻,又刷新了幾次,後面都只有幾串省略號,沒有人知道他的聯系方式。她說不上來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像是失落,又像是竊喜。明知天差地別,卻還是忍不住将那張照片偷偷保存下來,單獨建了一個文件夾放在裏面,那是她無法言說的心底事。

日子一寸一寸往前,陸川這個名字在一中徹底傳開,凡是有他出現的地方,必然會引起一片轟動,據說每天抽屜裏塞得情書都不計其數。對此沈知意已經見怪不怪了,他那樣一個清冽無塵的天之驕子,似乎就應該是這樣受衆人追捧。

這天大課間做完操回來,凳子還沒坐穩,魏清然就一臉興奮地拉着她往走廊沖,“快點快點,不然占不到好位置了。”

“???”

沈知意一頭霧水,出來時看見走廊裏已經高高低低的趴着好多人,大家屏息凝神目光紛紛投向一樓花壇,那裏站着一個身材修長的少年,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手裏随意拿着一罐還未開封的可樂,上面綴着細密的水珠。秋日的陽光從頭頂樹葉的縫隙灑落,半明半暗地勾勒出他線條鋒利的側臉,那雙眼睛不帶任何情緒,依舊從容不迫且冷淡非常。

“那是高三的學姐,給咱們帥比校草攔下來了,正在表白呢。”魏清然目不轉睛地盯着底下兩人的動靜,還不忘吃瓜群衆的職業操守,熱心的和沈知意介紹來龍去脈。

經她提醒,沈知意的目光才從男生挪到對面女生的身上。那個女生穿着一中的裙子,應該是特意改短過,身材火辣露出一大截細白的長腿,臉上像是化了淡淡的妝,比她們這些高一的新生蛋子成熟不少,毫無疑問按照正常人的眼光,那個女生是極美的,至少算得上校花級別。

沈知意感覺心裏好像打翻了一杯鮮榨的檸檬水,酸的她皺成一團。這裏趴着的大多數人都是來看熱鬧的,對于她們來說無可無不可,但她的私心牢牢的占據了上風,學姐很出衆,但她覺得沒人配得上他,她自己當然也配不上。因為美好,所以不願任何卑劣的事物亵渎他。

陸川不知道說了什麽,至少在她眼裏,一舉一動都是禮貌克制的,只是隔着很遠都能看出來那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淡漠疏離。女生捂着臉跑開了,走廊裏看熱鬧的人随着主角的消失也都紛紛回了教室。

“哎呀,看樣子是拒絕了。”魏清然意猶未盡,轉過頭和沈知意說話,“那麽漂亮的都看不上,也不知道陸大校草喜歡什麽樣的。”

“說不定人家喜歡小巧可愛的,學姐雖然勁爆,可惜人家不玩老牛吃嫩草那一套。”同桌賤兮兮的插進話來。

“什麽老牛嫩草,滕遠洲,我看你改行說黃書去吧。”魏清然怕他胡言亂語的再帶壞沈知意,那自己罪過就大了,趕緊先堵了他的話。

同桌聳了聳肩,知趣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魏清然瞄了一眼沈知意,看她神色如常,似乎沒把剛剛那些放在心上,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意意,你怎麽對八卦一點都不感興趣啊?”

“和我又沒什麽關系。”

“那可是陸川诶,你對他一點都不喜歡?”魏清然繼續不懷好意擠眉弄眼地引誘她。

魏清然的話倏然敲在她心上,像是輕靈的曠野響起悠揚的鐘聲。喜歡嘛?當然喜歡,可是知道自己配不上,所以不會公之于衆,所以她說,“不喜歡。”

一如既往,平淡如水。

只有自己知道,那是怎樣的驚濤駭浪。

魏清然撇撇嘴,“什麽嘛,你居然不喜歡。”語氣中不知道是奇怪還是失望,“不過你以前就這樣,絕情斷愛,我都懷疑你上輩子是不是尼姑投胎。”

“好啊,你說我是尼姑,那你和陳宇航就是風流才子和青樓知己三生三世一段佳話?”

沈知意也不饒她,知道她的軟肋在哪,直接搬出陳宇航,想想又覺得自己的比喻有點好笑,陳宇航斯斯文文的,和風流倜傥半點不沾邊。

不過一碼歸一碼,陳宇航三個字對魏清然的殺傷力還是比較大的,果然見她耳根一紅,極其難得地住了嘴,半晌才小聲地嘟囔道,“我才不是青樓女子,人家可是良民。”

沈知意沒忍住笑,彎腰揉着肚子。她有時候還真的羨慕魏清然,無憂無慮,對于喜歡的男生也大大方方的承認,從不擔心被人發現而刻意遮掩。這樣的直率,她大抵一輩子都不會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