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驷第一次見馮周是在自家門口。

那天風大雨大, 樓外的小樹險些被連根拔起,彎着腰在風雨之中苦苦哀嚎。

他家門被人敲響,輕輕的幾下, 伴着外頭的凄風苦雨,有點滲人。

陳驷前一天剛聽了同班同學講的鬼故事, 心裏發毛, 哭着鬧着和他爸說是山村老屍來訪,千萬別開。

張秋爽是個唯物主義者, 從來不信那些神神鬼鬼,根本不聽自家兒子的民間鬼話, 當即把門一開, 看見了站在門前的馮周。

陳驷縮在張秋爽身後盯着他瞅了半天,一拍腦門, 恍然大悟,指着馮周說你是代表三年級去參加珠心算的那個小男生。

馮周沒承認也沒否認,頂着一雙明顯哭過的眼睛小聲說:“我媽媽不要我了。”

張秋爽母性爆棚, 留了馮周在自家吃晚飯,說吃完了就把人給老同學送回去, 順便譴責下大雨天把小孩關在門外這事兒。

馮周長得白,頭發微卷, 眼睛挺大,規規矩矩地坐着,像個擺在商店櫥窗裏的陶瓷娃娃。

小髒孩陳驷低頭看了看自己沾着各色水筆印的手, 在褲子上蹭了蹭, 湊到馮周身邊。

“你怎麽算數算得那麽快的?”

馮周擡起帶着幾分琥珀色的眼睛看看他,複又低了下去:“學過珠心算。”

“珠心算是什麽?”他又問,“好玩嗎?”

馮周點點頭, 又搖搖頭。

張秋爽本來就要做飯,這會兒就是添一雙筷子的事。她手腳利索,沒多久就擺上四菜一湯,再加一碗米飯。

陳驷猴似的爬上椅子,伸手抓大米飯往嘴裏塞。張秋爽不客氣,當着馮周的面一筷子敲在他頭上。

“怎麽跟你說的?還用手抓?”

陳驷撇撇嘴,別扭地拿起筷子。

馮周坐在他身邊細嚼慢咽,不吧唧嘴,也不露牙,安安靜靜的,可沒一會兒,又紅了眼眶。

哎呀。

陳驷想,陶瓷娃娃要哭了。

但小孩兒不知憋了哪股勁兒,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

沒過多長時間,他便将筷子輕輕擱在碗上:“謝謝阿姨,我吃飽了。”

張秋爽看見他碗裏剩了一大半的米飯,又給他夾了塊排骨:“你吃的也太少了,再吃點再吃點。”

陳驷不依不饒,咧着大嘴和張秋爽嚎:“我也想吃排——骨——”

然後不出意外地又挨了一筷子。

張秋爽瞪他:“吃個屁,丢人現眼。”

後來陳驷家就經常添一雙筷子。

剛開始小孩兒領地意識作祟,以為馮周是要來和自己搶爸爸媽媽的,虎視眈眈地瞅着小瓷娃娃,試圖用眼神攻擊把人吓退。

可小瓷娃娃好像并沒有那種追求,一來二次偷偷替他寫了幾回數學作業,寫得他感激涕零,立刻倒戈。

他趴在桌邊看馮周列了個公式解出數三角形的題,新奇得很。

“沒見過?”馮周問。

陳驷搖搖頭:“沒見過。”

馮周在草稿紙上給他寫下一行公式。

他的字從來都工工整整,不像小學生寫的,倒有幾分像課本上的印刷體。

陳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問他:“你爸媽怎麽啦?為什麽放學不接你回家?”

馮周寫字的手頓了下,輕輕說:“他們太忙了。”

“那不忙了就會接你回家嗎?”

“可能吧。”

陳驷懵懂地點點頭,想着一定要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才能教出來這麽個瓷娃娃。

但直到小學畢業,他也沒等來馮青青和周萬金不忙的時候。

兩家人在孩子小學畢業後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搬家。一家往北搬,一家去南邊,匆匆在歲月裏分道揚镳。

陳驷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現家裏門口架子上儲錢罐下面的玄機的。

一把零零碎碎的鈔票塞在小豬肚子下面,有一塊五塊,也有十塊二十塊,厚厚一摞,不知道塞了多久。

張秋爽看着那把零錢,不知為何紅了眼眶。

“這孩子啊,”她說,“真懂事。”

“媽媽,你為什麽要哭啊?”陳驷問,“懂事不應該高興嗎?”

“心疼呗。”

張秋爽知道陳驷不明白為什麽要“心疼”,又補充道:“以後你會懂的。”

陳驷不懂,但不妨礙他心安理得地做馮周的跟班。

他初中放學比馮周早半個小時,足夠搭着公交車晃晃悠悠到馮周初中的門口,等他出來。

馮周上的初中據說是什麽名校,陳驷靠在大門口左顧右盼,覺得确實有幾分“名校”的樣子。

窗明幾淨,金碧輝煌,如果沒有馮周後面那幾個把頭發染成調色盤的小流氓就更好了。

為首的小流氓額前一縷發挑染成紫色,對着馮周喊:“孤兒孤兒,今天是不是你媽媽又不來接你?”

馮周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怪胎怪胎,”另一個小流氓又喊,“什麽時候回你母星去?地球不适合你,快滾快滾!”

兩人一唱一和,跟說相聲似的。

陳驷聽得別扭,剛想上去理論,卻被馮周拉住了。

馮周面無表情地給他介紹:“那是我表弟。”

血緣關系上算是表弟,但兩人一點都不像。

當年的陶瓷娃娃長大了,還是白白淨淨的一個人,鼻梁上架了副略顯秀氣的黑框眼鏡,遮住小半張臉。

陳驷趴在奶茶店的小圓桌上咬着吸管看他寫作業,忽然問:“馮寶,你們班女生肯定挺多喜歡你的吧?”

馮周愣了下,搖搖頭。

“怎麽可能啊?”陳驷拍案而起,“隔壁班那個自戀狂都有女生喜歡,怎麽你沒有女生喜歡?”

“自戀……狂?”

旁邊給咖啡拉花的老板瞪了陳驷一眼,他連忙坐回位置上:“隔壁班一個天天考年級第一的傻逼,自戀又臭屁。”

馮周“哦”了一聲。

“但是你這條件,”陳驷愁眉不展,“不應該啊,真的不應該。”

“不應該什麽?”馮周挑眉,“不會有人喜歡我的。”

“為什麽?”

為什麽?

因為他不合群又奇怪,每天冷着張臉,不會說漂亮話,每天對着各學科的試卷死磕。

長得好看的小男生一抓一大把,沒誰偏要吊死在一棵冰冷無情的歪脖子樹上。

馮周沒繼續這個話題,叩叩桌子:“你作業呢?”

“啊——”

陳驷拉長了聲音,顯得不情不願:“沒,沒帶。”

“拿出來,”馮周說,“別讓我自己翻。”

陳驷磨磨蹭蹭地從包裏抽出一本數學練習冊遞給他。

馮周翻了兩頁,指着一道證明兩角相等的題問他:“這個怎麽錯的?”

“記錯概念了當時。”

“把平行線性質背給我聽。”

陳驷磕磕絆絆地翻着白眼:“這個……兩,兩直線平行,同旁內角相等?”

“相等個屁,”馮周說,“回去把這一課概念抄五遍,明天帶來檢查。”

陳驷哀嚎一聲趴在桌上,跟他讨價還價:“三遍行不行?”

“六遍。”

“兩遍呢?”

“十遍。”

“五遍就五遍,”陳驷終于妥協,語氣裏帶着點委屈,“兇屁。”

馮周看着小孩的後腦勺,唇角勾起一絲笑。

但笑轉瞬即逝,像從未來過一樣。

他一向不願意把情緒外露,在老師家長們眼裏是乖巧的沉穩懂事,在同班同學眼裏是讨厭的故作深沉。

陳驷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麽,嘟嘟囔囔道:“你要是在我們學校,肯定能考得過隔壁那個讨厭鬼。”

“怎麽這麽關注人家?”

“因為我同桌一直想考一次第一,全被他拿下風頭了,”陳驷似乎在給自己同桌抱不平,“真無語,拿第一了不起啊?”

也是次次拿第一的馮周筆尖一頓。

那确實是挺了不起的。

他有點好奇陳驷嘴裏那個很高調的年級第一,手上無意識地摩挲着書頁,想讓他再多說點,可看着友人哼哼唧唧的模樣,心中了然陳驷或許與那人有矛盾,明擺着不想再提。

不多說就不多說吧。

馮周心裏其實存了點隐秘的期待。

他期待這個世界上有另一個人可以匹敵自己的學識,輕松地理解複雜的科學定理,并愛上它們。

而且不會覺得熱愛它們的自己像個怪胎。

馮周老成地嘆了口氣,覺得這樣的人或許一生都遇不見一個,将陳驷的作業本又翻了一頁,盯着那些觸目驚心的大紅叉,覺得心情更差了。

罷了。

他想。

就算遇不見也沒關系。

科學家說宇宙裏有一枚名為CX330的恒星,終其一生在無邊夜幕中孤獨地發光。它身邊沒有行星,連隕石與星辰碎屑也只是匆匆而過,與它的軌跡從未相交過。

你孤獨嗎?

馮周有心問這顆恒星,但也只是在自己覺得孤獨的時候的突發奇想。

可如果能這樣靜靜地發光發熱,縱使無人在意與理解,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或許未來的某一天,人類終于在宇宙中發現了CX330的衛星也不是不可能。

相信時間吧,時間永遠會帶來驚喜。

少年老成的人坐在奶茶店靠窗的小桌子上,用紅筆一道題一道題認真地糾正着朋友的作業本,忽然聽見一道極具活力的笑聲。

他微微蹙眉,順着笑聲擡起頭,只瞥見驚鴻似的一抹橙,盛放在眼前,讓他有些分不清是夕陽的餘韻還是人穿的衣服,再一恍神,那抹橙又歸于人海,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在記憶裏留下不甚清晰的一個剪影,如同只存在夢裏的美好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