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之大
“先生，我拿了一顆柏木種子。”沈星悠對着虛空道。她再次在柏木林中張開手臂，閉上眼睛，有溫柔的風吹拂她的衣袖，從她的指間擦過，帶着一點海水的潮濕。
是從海中吹過來的風，它來自九熙，也來自沈星悠心裏。
現在那座縣城早已深埋海底，和南陵一起成為廢墟。
但風永不停息。
這裏除了柏木林，其實什麽都沒有。
沈星悠拿着種子往外走，忽然瞥見樹後的一團黑白身影。她走過去，粗壯的柏木後靠坐着一只大熊貓，正慢吞吞地給竹子剝皮。
“執夷大哥。”沈星悠叫了他一聲，自從南陵山沉海之後，執夷就變成第一形态，再也沒有離開過柏木林。
大熊貓沒有反應，他已經幾十年不曾發出人類聲音了，飲露食竹，完全與這柏木林融為一體。沈星悠走過去，蹲下來抱了抱它，“執夷大哥，我要走了，謝謝你。”
大熊貓看了看沈星悠，又繼續吃竹子。
“保重。”沈星悠笑了笑，起身離開柏木林，往外走。
遮天蔽日的樹枝間有了縫隙，頭頂是濃黑的海水。她仰起頭，看着天，發覺自己确實很久都沒有看到真實的陽光了。
“春日晴好。”外面應該是春天了吧。
柏木林外，宋衍端着草莓，對她溫暖笑着。沈星悠走過去，看着他平靜道：“宋衍，我打算離開這裏。”
“好！”宋衍有些語無倫次，他碧綠的眼睛輕輕眨動了一下，像吹過一層清澈的霧氣，“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去。”
“吃草莓。”他把鮮紅的草莓舉到沈星悠面前。
沈星悠不覺笑起來，拿了一顆草莓，和他并排往回走。明明暗暗的路燈下，他們的影子交錯在斑駁的樹影間。
“對不起。”沈星悠忽然道。
“沒關系的，怎樣都沒關系。”宋衍溫柔地看着沈星悠的側臉，“今後我會永遠陪着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不用道歉。”
沈星悠停下來，看着他道：“我是說我把你養的小魚都喂死了。”
宋衍認真看着沈星悠，路燈下，他碧綠的眼睛像被水霧洗過，“對不起，是我回來太晚了。”
看着他的眼睛，莫名的低沉情緒突然從沈星悠心底湧出來，她別過目光，徑自往前走。
宋衍追上來，牽住沈星悠的手。沈星悠下意識地想将手抽開，他卻緊緊将沈星悠的手握在手心。
“星悠，我只有你了。”
沈星悠沉默了一會兒，他的手掌溫暖幹燥，撫慰着沈星悠心底的沉郁，也讓她生發出了一點點不想再逃避的勇氣。
“你的家人呢？賽華星還好嗎？”沈星悠輕聲問。自從宋衍來到這裏，她還沒有問過這些。自他離開，地球時間大概過去了六十多年。沈星悠不知道遙遠的X-C1915星系是怎麽計算時間的，但是很明顯，這六十多年，沒有在宋衍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也沒有在沈星悠身上留下痕跡。
沈星悠停下來，看着他，認真道：“宋衍，我不希望你為了我舍棄什麽，我并不值得。”
宋衍忽然笑了笑，“星悠，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好。”
“那裏有座亭臺，我們去那裏，故事很長。”宋衍牽着沈星悠往上走。
“你和阮均去過中心基地，你覺得那裏怎麽樣？”宋衍問。
“一座繁榮的地下城市，規模很大。”沈星悠回想了一下，雖然自己在那裏真正生活的時間很短暫，但也見到了它從昌盛到徹底毀滅。
“五百多年前，地球的科技發展到頂峰，人類掌握了匪夷所思的超自然力量，突破生命極限，不老不死，幾乎比肩神明。”
“我知道，後來為了解決資源、技術與人口之間的矛盾，就有了‘大清洗’計劃。”沈星悠疑惑地看着宋衍，等着他繼續講。
宋衍在石凳上坐下，笑了笑，“‘大清洗’計劃是齊諧司的主張，那是兩百年之後的事情了。我要講的是另一個異能者政權—中心基地。”
“五百年前，随着科技發展，以技術壟斷為基礎的政權組織先後形成，傳統的國家概念逐漸消失，政權分立，在地球上存在的組織無一例外都擁有唯一的核心力量，任何一方都沒有能力實現完全統一。”
“當然名義上還是齊諧司最強大，作為官方異能者組織，幾千年來，齊諧司遍布九州，已經預測到地球的危機，積極救世。”
“那中心基地呢？”沈星悠問。她想起來她在中心基地見到的執政官竟然是金恩，她很難想象，只是十年時間，金恩是如何在中心基地建立起這樣古老的政權。
“中心基地也在救世，但它的方向和齊諧司完全不同。”宋衍說，“五百年前，地球北原有一個人掌握了時空之術，他在地球文明最昌盛的時候，先齊諧司一步看到了地球未來的危機。為了創造他心中的理想社會，他先在地球地下建立了中心基地政權，收攬人力、集中資源，最後在宇宙時空中實驗了歷時百年的‘靈臺計劃’，這就是X-C1915星系和德賽帝國的創立。”
“星悠，在來到地球之前，我是生活在實驗中的，他創造了我，也創造了我的世界。”
“但那個世界是虛假的，所有人只是一堆數據。”宋衍看向沈星悠，“星悠，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真實的人。”
沈星悠很震驚，但同時也有一種感同身受。宇宙之大，人類何其渺小。而她和宋衍，在生命形成之前，已經被寄托了某種期望，身體裏有一部分并不屬于自己。
她輕輕握了一下宋衍的手，“回來就好。”
宋衍開心地笑了笑，繼續講：“我回到帝國後發生了很多看似合理其實并不合理的事情，意識裏總是給我修正地球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是我相信那是真實的，可是我根本找不到一點你存在的痕跡。”
“星悠，你能不能送我一個禮物啊？”宋衍熱切地看着沈星悠。
“啊？”沈星悠蹙眉看他，這話題跳躍得也太大了，但送他一個禮物是沒有問題的，畢竟沈星悠确實什麽都沒有送過他。
“可以，等你過生日送給你，我準備一個。”沈星悠問，“你生日還是四月三十嗎？”
“現在就送我一個吧。”宋衍一臉期待。
“你要什麽？”
“給我一縷你的頭發。”宋衍補充道，“一小縷就行。”
沈星悠站起來，很無語地看着他，“你一個現代人，能不能別搞這些玄乎的東西，你要頭發幹什麽？”
宋衍低下頭，小聲道：“我只是想要一點你的東西放身上。”
看到他這樣，沈星悠忽然心有不忍，她明顯感覺到，現在的宋衍對她太過小心翼翼，可是沈星悠不需要他這樣。
沈星悠坐下來，看着他，輕聲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就覺得送頭發怪怪的，要不你換一個吧。”
宋衍看着她，“把你頭上的發圈給我。”
“好。”沈星悠把頭發上的綠色發圈解下來給他。這樣的發圈她房間裏還有一堆。
宋衍開心接過去。
“掉了我還有。”沈星悠無奈地說。
“不會掉。”
“你剛剛說到哪兒了？”沈星悠吃着盤中的草莓，“在帝國發生了哪些不合理的事情？”
宋衍于是慢慢地把自己經歷的一切全部講述了出來，德賽帝國經歷的所有，地球的過去，九幽山莊，曾經的臨安齊諧司。他希望沈星悠了解他的一切，一個真實的、完整的，乃至不安的他。
“所以，我和王玄回去的九幽山是你留下的，你就是王玄說的師祖的朋友。”沈星悠驚訝地看着他，“餘老前輩和青祖前輩舍身救我，是因為你。”
“我要讓你活着。”宋衍說，“不管是什麽方法，對不起，還是讓你受苦了。”
沈星悠嘆了口氣，那些事情如今已經渺遠得像前世，沈星悠早就記不清了。
“一切都過去了。”沈星悠站起來，“等出去後，先陪我去九幽祭拜一下餘老前輩和青祖前輩吧。”
“好。”
回去的路上，他們自然地牽着手，宋衍手腕上戴着發圈，看到沈星悠的長發披下來，擋住了耳朵。
雖然很開心，但心裏還是有件事情徘徊不去，走到路燈的暗處，他小心翼翼，卻盡量自然地問道：“星悠，你為什麽和王玄去九幽啊？”
“他帶我去的。”沈星悠淡淡道，“中心基地毀滅後，王玄把我從地裏挖出來，去九幽避難。住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光塵先生突然來了，我們就一起回生态園了。”
之前之後的事情，阮均幾乎都和沈星悠在一起，阮均已經事無巨細地告訴他了。唯有這一段時間，王玄和沈星悠朝夕相處。宋衍心裏頓時有點嫉妒。
“我不喜歡那裏。”沈星悠突然說。
宋衍開心起來，“那我們祭拜完兩位前輩就離開。”
玄鳥至，雷電發，子規清啼，柳岸斜風。
離開那天，沈星悠和宋衍在南陵山中走了走，雖說是分別，但紫夜和寅清看起來很開心，他們似乎終于放心了。沈星悠忽然明白，自己的存在對他們來說或許是一種負擔。
她早就應該離開齊諧司了。
現在她只是自己。
穿過地下室的昏暗通道，寅清将一扇密門打開，滿屋的黃金明晃晃地出現在沈星悠他們面前。
沈星悠震驚了，“為什麽這裏有座金庫？”
“你以為齊諧司靠什麽屹立千年？黃金是硬通貨，不管什麽時代都有價值。”寅清說，“星悠，這是齊諧司給你們的生活資金，多拿點。”
沈星悠猶猶豫豫，宋衍坦坦蕩蕩，“多謝。”
他上前，喚出靈器，一大堆金條在他手掌下消失。
寅清笑了笑，對宋衍道：“照顧好我們阿悠，你要是讓她傷心了，別說我們不答應，王玄大人也會全世界追殺你的，你別真當齊諧司沒人啊！”
“我會讓沈星悠平安健康，快樂一生。”宋衍說。
“星悠，你也要照顧好自己。”紫夜牽着沈星悠的手，沈星悠的手心觸到她溫暖柔軟的手掌，“不要害怕，人生很長，要做你喜歡的事情，這樣才會真正開心。”
“要是不開心就回齊諧司吧，這裏是你永遠的家園。”
“紫夜姐姐，謝謝你。”沈星悠抱了抱她，她身上好聞的玫瑰花香，讓沈星悠想起了九熙外婆家陽臺上的花。
“阿悠，我呢？”寅清笑着對沈星悠張開懷抱。沈星悠走過去抱了抱他，“謝謝你，寅清哥哥。”
“再見。”
“再見，齊諧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