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塵殿
沈星悠恍惚了一下，她想起來昨天拿給宋衍的衣服也是白色的。不太明亮的空間裏，宋衍笑着向她走來，整個人明亮而溫和。
“星悠，早上好。”宋衍笑着将一束盛開的野花遞到沈星悠面前。
“我剛剛采了蘑菇，我給你做蘑菇土豆泥。”
沈星悠對他笑了笑，接過花束，“我起太晚了，寅清應該給我留了早餐，不用麻煩了。”
“他沒有留。”宋衍淡淡說，“我去廚房做，你等會兒來吃。”沈星悠還來不及拒絕，宋衍已經離開了。
沈星悠将花束插在房間的花瓶裏，那些不起眼的小花，聚在一起，組成繁複絢爛的春天。窗外，廚房的上空升起了一點炊煙，沈星悠不放心，決定過去看看。
宋衍正在在配菜，在砧板上将胡蘿蔔切成丁，小蘑菇也被他在菌面上劃出了星星。沈星悠看了一下竈臺裏的火，木柴架得很好，火勢很旺。
“這裏很多食材沒有，簡單煮一下就行。”沈星悠将一罐粗糙的白糖拿出來，“沒有牛奶，加糖吧。”
宋衍把白糖拿起來看了看，顯然不太滿意，他問：“有蜂蜜嗎？”
“沒有。”
“雞蛋呢？”
“沒有。”
“牛肉？”
“沒有，肉類只有魚。”
沈星悠有些煩躁，“你自己看着做吧，食材都在這裏。”
“好，你出去等我。”宋衍笑着說。
直到沈星悠離開廚房，宋衍才後知後覺，她剛剛生氣了嗎？
甜香濃郁的蘑菇土豆泥做好了，宋衍将食物端到沈星悠面前，還是沒想明白她生氣的原因。
“味道怎麽樣？我還加了點蟹肉。”宋衍期待地看着沈星悠。
“不好吃。”沈星悠只吃了幾口，淡淡道，“以後別做了。”
宋衍說：“那我下次做櫻桃肉，我記得你喜歡吃。”
沈星悠站起來，什麽都沒說，往外走。
她知道自己是一個懦弱的人，遇到問題只知道躲起來，不敢面對。她能在與世隔絕的齊諧司度過餘生，忍受着貧瘠的生活，但是她怎麽能自私地把宋衍也埋葬在這裏？
他們的世界本就天差地別，宋衍在她面前越卑微，她越覺得這一切不真實，也許有一天，宋衍會再次離她而去。
如果這樣，還不如不曾擁有。
“很好吃啊，是糖放少了嗎？”宋衍眉頭皺起，嘗了一大口土豆泥，心中思考，“也許星悠不喜歡海蟹的味道。”
“要是和星悠離開這裏，我就能做出最美味的蘑菇土豆泥，星悠以前很喜歡吃的。”
“她對我生氣，她在拒絕我，她肯定喜歡我。”宋衍用勺子翻着盤中的土豆泥，忽然想到了昨晚，他的眼睛亮了亮。
沈星悠說：“你很完美，又漂亮又可愛，你怎樣我都不會嫌棄你的。”
“沈星悠喜歡我！”宋衍頓時開心起來，将廚房收拾幹淨。
沈星悠離開曉星閣，沿着湖邊走。原先的碧湖變成一池死水，上游的瀑布幹涸，下游的水流阻斷，只有一灘水，分布在草地中間。
岸堤幹枯的垂柳感時而發，竟然抽出了點點嫩芽。沈星悠将夜明珠燈移近，淡淡的綠色從細長的枝條上長出來。
沈星悠不想看見宋衍，也不知道以什麽心情面對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同塵殿裏。宋衍知趣地在門前停下，不再往前一步。
沈星悠在光塵的書房裏随意翻着藏書，消磨着時間，像以前一樣。光塵對她的存在毫不在意，或者說光塵對任何人的存在都毫不在意。光塵用過的紙筆，整理的文件，一直整齊放在那裏，就好像他一直在那裏。
沈星悠的目光停留在書頁上，思緒卻回到了很久之前，她記得自己在這裏補完了宋衍的作品，很奇妙的牽連，如今回想真的恍若隔世。沈星悠想宋衍很快就會吃膩一成不變的土豆和魚，厭倦這裏單調靜止的生活，難以忍受日複一日的孤寂，最終會悄悄離開這裏，回到他的世界。
時間會消磨一切熱情，冷寂才是生命的常态。
重複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宋衍已經不研究怎麽做櫻桃肉了，他大概終究明白除了他們，這裏根本不會有任何活着的生物，哪怕只是一只鳥雀，甚至是一只蜜蜂。
南陵山很大，每個人都是獨立生活着，除了吃飯待在一起，平常大家都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互不幹涉，自得其樂。
在宋衍來之前，一直都是這樣；在宋衍來之後，一切也沒有什麽改變。
這天，宋衍照舊跟着沈星悠走，來到同塵殿門口，他問：“星悠，我能跟你進去嗎？”
“不可以，我在裏面看書。”沈星悠看着他，“齊諧殿後面有一棟陳列室，裏面有藏書，你要是想看書，自己去那裏。”
“你跟我一起去。”
“不要。”
沈星悠關上同塵殿的大門，透過門縫，她看到宋衍還站在門口，很久之後，宋衍離開了。她在想，宋衍什麽時候才會離開齊諧司呢？這樣的生活他肯定忍受不了，很快他就要離開了吧。
他終究會離開的。
沈星悠坐在庭中，一只手撐着臉，眼睛看着案上的書，心思卻完全不在書上。她的心不再平靜了，時間的流逝似乎也慢下來，感覺每一天都很長。
忽然，一片樹葉落在她面前的書上。
“奇怪，哪兒來的樹葉？四周又沒有風，庭中也沒有樹。”沈星悠疑惑地撿起樹葉，另一片樹葉也飄到她面前，又有一片樹葉飄到她頭發上。
“宋衍？”沈星悠站起來，看到宋衍站在屋頂的脊梁上，笑容燦爛地看着她。
“你站那麽高幹什麽？快下來。”沈星悠有點生氣，說不清道不明的生氣。
“是你讓我下來的啊，不是我闖進來的。”宋衍笑着道，然後腳尖輕點，往下斜的青瓦上走兩步，從屋頂直接跳到沈星悠面前。
“我剛剛在山中發現了幾棵野生草莓，很甜的，你快嘗嘗。”宋衍背在身後的右手拿出來，他的手中有一盤草莓，鮮紅的草莓上挂着洗淨的水珠。
沈星悠皺眉看他，很久才說出一個詞，“無聊。”她剛說完嘴唇還沒來得及閉上，一顆草莓就被宋衍塞進她嘴裏。
“好吃嗎？”宋衍眼睛笑彎成月牙，滿臉期待地問。
沈星悠不知道為什麽，眼淚就是忍不住地流下來，心裏突然又酸又疼。她拿出嘴裏的草莓。
宋衍慌得伸出手，在她臉前卻又停下，“對不起。”
沈星悠別過頭，往外走去。
“我到底在做什麽啊？我這是怎麽了？”沈星悠坐在湖邊的椅子上，眼淚還是控制不住往下流。她雙手捂着臉，眼淚順着手心流向手腕。
“星悠，”宋衍走過來，在她面前停下，只輕輕地叫她的名字。
沈星悠站起來，想逃離這裏，手卻被宋衍拉住。宋衍聲音平靜卻堅定：“星悠，對不起，我不會再離開你。”
“你現在怎樣對我都沒關系，我只想告訴你，我不會再離開你。以前是我不好，我沒有顧及你的感受，将你一個人留在地球是我不對，我那時候應該再勇敢一點的。現在，我在你的世界裏，我不會再離開了。”
沈星悠掙開他的手，回到同塵殿，關上了門。
很久之後，她的眼淚流盡了，心也漸漸平靜下來。她将案上的書合上，送回書房的書架上，把書架上翻亂的書籍整理好之後，關上了書房的門。她來到庭中，将那幾片樹葉撿起來，丢進花叢的泥土中。
最後，沈星悠來到後院，那棵松樹下，那只針鈎的小黑貓還安靜卧在交錯成圓形的枝冠裏。沈星悠将小黑貓拿出來，松樹在她手中變成正常的形狀，高聳直立。
沈星悠走到殿門前，将那盤草莓和小黑貓都交給宋衍，什麽都沒說。
她關上殿門，拿起旁邊的一盞夜明珠燈，往山北走去。
宋衍默默跟着，當看到那片蒼森高聳的柏木林的時候，他知道他不能再往前一步。即使眼前的屏障對他來說形同虛設。他端着那盤草莓在柏木林外等待着，心裏很平靜。
紫夜不知何時從柏木林裏走出來，她看到宋衍，笑着道，“你倒是個守信之人。”
“多謝前輩這些年對星悠的照顧。”宋衍說。
“那你謝錯人了，你應該感謝九幽。”紫夜走近，看着他道，“很久之前，我聽莊生大人提起過你，北原宋衍。”
宋衍說：“那應該不是我。”
紫夜笑了笑，“我想也是，一切都過去太久了，星悠也不是星悠。”
她認真道：“我們只希望星悠幸福快樂。你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希望你帶星悠離開這裏，去過新生活。齊諧司已經死去，我和寅清都活太久了，但是星悠還很年輕，還沒有經歷那些美好之事，不應該将生命耗在這裏。”
“我要你用餘生守護她，你能做到嗎？”紫夜問。
“紫夜前輩，我會用生命守護星悠。”宋衍堅定道，“我會帶星悠離開這裏，陪她做她喜歡的事情，經歷她喜歡的人生，去過她喜歡的生活，我會保護她的世界。”
紫夜聲音冷靜：“我相信你。也希望你記得今天說了什麽，不要辜負星悠。”
宋衍：“永世難忘。”
柏木林中，漸次挂着夜明珠，使這裏籠罩在一種溫柔的光影中，如疏朗月光。沈星悠往深處走，心中像月光朗照下的池水一樣平靜。
沈星悠站在柏木林中心，除了遮天蔽日的柏樹，其實她什麽都感受不到。柏木林下是平實的土地，土地上面生長着稀薄的野草。這裏沒有墓，沒有碑。什麽都沒有。
地上的野草泛着綠意，立春已過，植物感時而發。
“先生，我要走了。”沈星悠張開手臂，風在她的掌中形成，穿過她的身體。一顆褐色的種子在風中凝聚。
沈星悠伸出手，握住那顆種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