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少淳婉拒了他舅想幫人把東西送上樓的請求。
“都多大的人了還要家長送?”
虞少淳丢下一句豪言壯志, 伸手提起馮周的行李箱,本來十分自在的表情突然有一絲扭曲。
什麽東西這麽沉?他是在行李箱裏藏磚頭了嗎?
馮周拎着另一個箱子下車,十分有禮貌地對虞少淳舅舅鞠了一躬:“謝謝叔叔。”
“沒事沒事, ”虞舅說,“你考慮考慮讀個研究生來我們化物所幫忙就是對我最大的感謝, 我們需要你這種人才啊。”
他靠在車上剛想點煙, 門崗亭裏保安大爺帶着幾分警告意味的眼神就瞄了過來,看得他有些尴尬, 不動聲色地又把煙塞了回去。
虞少淳對他舅擺擺手:“回吧你,我倆自己把東西搬上去。”
虞舅見他開始趕人, 只能轉身回了車上。
紅色的本田在一衆素色調的車裏格外顯眼, 留下一陣車尾氣後漸行漸遠。
虞少淳磨磨牙,轉頭道:“小馮啊。”
“怎麽了?”
他掂了掂手裏的箱子:“你在裏面塞什麽了?怎麽這麽沉?”
馮周皺着眉想了一會兒:“可能是從15年到現在我認為有價值的參考書吧。”
他已經盡力把自己能拿出來的參考書都拿出來了, 但依舊剩了大概一半留在家裏,一想起來就覺得心疼。
因為那個家可能他再也不會回去了。
手機“嗡”地震了一下,馮周拿出來看了一眼, 發現是馮青青的短信。
“下周我和你爸去離婚,你要跟誰?還是等法院判?”
冷冰冰的毫無感情, 就好像在和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說話。
馮周單手拿着手機,回了個“誰也不跟”, 然後把號碼幹淨利落地丢進黑名單裏。
“要是我就随便挑一個跟,”虞少淳靠在行李箱上說,“白吃白喝按月打錢呢, 就喜歡他那種看不上我又不能掐死我的無能為力。”
馮周笑了笑, 拉着行李箱向宿舍樓走去,轱辘擦着地磚滑過,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
學校大門到宿舍樓有一段的距離, 兩人也不着急,在梧桐樹灑下的餘蔭裏慢慢走着。
這兩天已經有學生陸陸續續地返校了,冷清一個暑假的校園氣氛慢慢活絡起來,男生們在操場上打籃球的聲音透過風被送到耳邊,又倏地滑走,消散于遠方。
蟬鳴和夏初相比已經減弱,帶着幾分掙紮的意味趴在樹幹上哀鳴,似乎在宣告夏天的逝去。
馮周眯起眼看向遠方泛着白光的柏油馬路,忽然說:“之前怎麽沒發現這條路這麽長。”
“所有事情都可以應用相對論,”虞少淳說,“比如我不拿東西就身輕如燕走路帶風,而如果我覺得手裏這個箱子好他媽沉,就一定會覺得路很長……”
馮周挑眉看他:“那你把箱子給我,我自己能拎。”
虞少淳立刻改口:“但是和你走就會覺得很短啊怎麽這麽快就走到頭了還真想再多走兩個小時啊!”
這人随口胡扯的能力還真的一如既往的好,可依舊不妨礙馮周聽了後覺得好笑,連帶着剛剛突如其來的幾分傷感都消失不見。
“你行不行啊?”他問。
虞少淳冷笑:“我行,我當然行,全世界沒有第二個比我還行的人。”
很行的虞少淳同學為了給自己正名,扛着行李箱一口氣吭哧吭哧爬了三層樓,驚呆了一衆路人。
他到了三樓之後立刻向旁邊一倒,靠着牆喘氣,差點把肺都喘出來,胳膊腿都在顫抖,覺得自己再也沒有第二份力氣站起來。
隔壁305寝室的門開了,邰枚從裏面小步跑出來,給了馮周一個巨大的擁抱:“馮學霸!歡迎入住學生宿舍!”
馮周也正平複着紊亂的呼吸,毫無防備地接了他這如狼似虎的擁抱,後退幾步,險些從樓梯上撅下去。
虞少淳靠着牆,用有些發軟的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放狠話:“你,下去。”
邰枚眨眨眼,一臉懵逼:“啊?我下哪去?”
“從人家身上下去,”他點點邰枚,“三秒之內。”
邰枚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事被人威脅,乖乖巧巧中帶着幾分害怕地把爪子從馮周身上拿了下去,順手貼心地幫他撣了撣衣服。
馮周這間宿舍是上一屆高三剛搬走空下來的。他們這屆人本來比上一屆少了十多個,連帶着住校的也少,這才有多餘的宿舍臨時分給他。
而且這間屋子只住他一個人,空了另外三個床位,空間富足,想睡哪裏睡哪裏。
他剛開始知道的時候其實是松了口氣的,畢竟自己是個知名社恐人,讓他跟陌生室友從頭開始和諧相處真是宛如極限挑戰般的存在。
隔壁305的那幾位早就回了學校,聽說馮周這學期也來住校,住的還是自家隔壁,頓時興奮得一批,和過節一樣拿着自己藏匿多年的違禁零食串寝,美其名曰搞歡迎儀式,背後的目的卻是趁機湊熱鬧。
這會兒還沒開學,所以馮周由着他們鬧了半天,最後六點多的時候才慢悠悠道:“作業都寫完了嗎?開學模拟考有把握嗎?還玩啊?”
一聽這話,得意忘形的幾人火速告退,把攤在桌上的撲克牌收了,門一關,只留他們兩人在宿舍中。
身邊驟然靜了下來,虞少淳嘆了口氣:“你以後住宿舍別總學學學的,有空和隔壁那幾個傻子多交流交流。”
馮周把一摞教輔書整整齊齊地塞到書櫃裏:“嗯。”
“早睡早起,別熬太晚,年紀輕輕容易脫發。”
“嗯。”馮周拿着被單爬上□□。
“長點心眼,晚上睡覺記得鎖好門,知道嗎?”
“嗯。”
“還有吃飯也是,別不吃飯,多吃點不然要像一班那個一樣挂葡萄糖。”
“嗯。”
虞少淳擡頭看他:“你除了‘嗯’還會說什麽?”
馮周正在鋪床,聞言低頭:“哦。”
“真敷衍。”
“你好啰嗦,”他說,“我又不是小孩子。”
虞少淳伸手掐他的臉:“你就是小孩子,死倔死倔的小屁孩。”
一天中最後的陽光從一方窗子中照了進來,映亮屋中翻飛的細小塵埃。少年逆光,笑着看他。
馮周心中一緊,忽然生出幾分私心,無端對那場遲早要來的分別有些後知後覺的心痛。
他要是走了,想再這麽鬧就很難了。
雖然之前他對“虞少淳要出國”這件事表現出的态度是“無所謂”,但這種即将要分別的感覺就像風濕病人陰雨天的痛,并非突如其來的絞痛,而是細細密密如針腳般從四肢百骸的骨縫之中侵入。
如果真的無所謂就好了。
可誰在面對至親之人的離去時還會一如既往地繼續保持那種“無所謂”的态度呢?
他思來想去,從上鋪爬下去:“傻子,過來。”
“喊誰傻子呢?”虞少淳皺眉,可還是依言走了過去,“你才傻,你就是——”
一只手有些粗暴地扯住他的領子,将他向前一拉,接着唇上便多了抹溫熱。
就算做了再親密的事,馮周對這些似乎依舊笨拙,又莽莽撞撞地啃上來,似乎帶着幾分報複的意味,又多了幾分惶恐。
他在惶恐什麽?
連馮周自己也不知道。
或許惶恐即将到來的最後一年獨木橋之戰,又或許在惶恐無法預估的未來。
但他現在迫切地想證明這個人在身邊,伸手就能碰到。
虞少淳被親了個猝不及防,伸手将人輕松制住,反客為主。兩人的呼吸糾纏在一起,掠過一次又一次的戰栗。細碎的輕/喘從唇邊溢出,似是而非地散落在旁邊的一片橙色的陽光中,泛起一層名為“暧昧”的漣漪。
“別,”虞少淳的理智及時回籠,控制住自己将要作亂的手,“再親就出事了。”
可馮周依舊不依不饒地要湊過來。
“你怎麽了?”
馮周沒說話,深吸一口氣,将頭抵在他肩上。
虞少淳覺得他的樣子有些不對,剛要追問,卻聽見馮周吸了吸鼻子。
“你哭了?”
“我沒有,”馮周調整了半晌情緒,擡起頭,從他身邊走過去,“你聽錯了。”
他态度轉變得如此快,讓虞少淳有些措手不及。
“你不高興嗎?還是怎麽了?”
馮周把最後一摞書從箱子裏拿出來,回頭看他:“我沒事。”
可他眼眶分明還是紅的。
“我差不多都弄完了,你要走就走吧,”馮周開始下逐客令,“挺晚了,明天上學還考試呢。”
虞少淳看着他的眼睛:“你不高興能不能說出來?”
“我沒不高興,”馮周說,“能搬出來住不看他們臉色還挺高興的。”
兩人說完後便靜默了,可這靜默卻讓人覺得振聾發聩。
虞少淳深吸一口氣,拿出手機給沈盈盈發了條消息,然後鎖屏擡頭:“我今晚不回去了。”
馮周皺眉:“為什麽?”
“陪你啊,”他把人摟進懷裏,“住宿的第一個晚上容易孤單寂寞,我勉為其難留下來陪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