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五日, 高三最後一操,尋常不過的第三套中學生廣播體操和集體舞,居然讓人覺得萬分傷感。
無論平日再如何厭惡, 再如何渴望逃離名為“高中”的枷鎖,此刻他們才終于意識到自己要走了。
再見有兩個意思, 再次見面, 和再也不見。
馮周回到學校的時候正趕上高考第一天。明明是周一,但因為高三的走了, 莫名感覺學校空了一半。
他順着樓梯上了三樓,走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
按照往常的早自習, 二班都應該是這層樓裏最吵的, 經常在走廊這頭都能聽見他們喧嘩聲,但今天卻靜得出奇。
馮周推門進去, 看見一教室的人低頭伏案學習,格外認真,沒人講話吃東西抄作業。
他退出來看了眼班牌, 确信自己沒走錯地方。
這是被集體盜號了嗎?
邰枚換座換到了門邊,正一邊咬手一邊用圓規畫帶電粒子在磁場中的運動軌跡, 聽見有人進來,帶着幾分不耐地擡頭, 卻忽地怔住了。
“馮學霸!”
馮周向他點了下頭,剛想問他們在幹什麽,卻見他只喊了這一嗓子, 又低下頭去争分奪秒地算數。
之前好像沒見他這麽熱愛學習。
而除了一個邰枚, 好像也沒別人再擡頭來招呼他。
怎麽回事?
馮周有些不明所以。
他走到自己座位上一向前一看,才發現黑板上寫了兩道物理題。
熟悉的飄逸字跡,畫的圖很好看, 題目……也是一等一的有難度。
馮周站在後面,在心裏先草草想了種解法,然後微微皺眉——
這種難度的題真的沒關系嗎?
他有心想找虞少淳問個明白,可直到早自習結束某人也沒來。
早自習的鈴聲像開關一樣,終于關上了這群人身上突如其來名為“熱愛學習”的按鈕。
唐謙轉過頭來搖着馮周的手,痛哭流涕狀:“馮學霸!救命啊!”
“啊?”
“虞總瘋了,”邰枚從教室另一頭跑過來,“我們水深火熱啊!”
馮周把自己的手從唐謙手裏抽出來:“你倒是給我說說看怎麽了?”
唐謙顫抖着把草稿紙從自己桌上拿過來:“從兩周前你不在開始,虞總要我們每天早上做題,少則兩道,多則五道,限時四十分鐘,做不完有懲罰。”
每日一題确實是馮周規定的,但目的也只是穩住這群人過于活潑的性子,安下心來好好珍惜這“一日之計在于晨”,他們認真做還是假裝認真做,他心裏都有點數。
但是沒想到虞少淳直接把這個規矩發揚光大,真正成為了每天早上的做題練習。
馮周匆匆掃了一眼題目:“這個難度估計得有一批人做不完吧?”
“那當然是相當一部分人,”黎國豪湊過來說,“所以都挨罰。”
“什麽懲罰?”
邰枚冷笑:“學校做清潔的阿姨們罷工了,虞總跟老譚說好,每天下課了咱班送十個人去掃廁所。”
馮周翻頁的手一頓:“掃廁所?”
唐謙咬牙切齒:“是的,沒做完題的人,要被發配,去掃廁所!”
馮周恍然大悟。
原來是因為和要掃廁所黑惡勢力做鬥争,所以才沒空理他。
虞少淳不知什麽時候來了,站在黎國豪身後說:“你們對我意見挺大啊。”
黎國豪吓了一跳,轉過身:“沒意見沒意見,不敢有意見。”
“小馮不在,我就是學委,”他把書包往桌上一扔,坐了下來,“怎麽?告狀呢?”
唐謙抱着幾分希望看向馮周:“馮學霸,既然你回來了,那這個每日一題我們不如——”
馮周風輕雲淡道:“我覺得這個活動很好,應該繼續保持下去。”
周圍豎着耳朵聽他們講話的幾個同學一齊發出哀嚎。
屬引凄厲,空谷傳響,哀轉久絕。
馮周忍住笑,板着臉:“題寫完了嗎就在這兒閑聊?還有幾天就期末考了好好學習去。”
本來以為等到了救星,但沒想到“救星”跟魔王本人沆瀣一氣,同流合污,狼狽為奸,實屬一丘之貉。
唐謙悲憤:“馮學霸你變了!”
“小馮本來就是我這邊的,”虞少淳獰笑着在後面拍拍他的肩,“不和我一邊難道還和你一邊的嗎?”
馮周輕聲說:“但題還是難了。”
虞少淳把語文書放在桌上,變戲法一樣塞給他一盒伊利QQ星:“平時做難一點的題,考試的時候才會覺得題簡單。”
他嘆了口氣,不無擔憂道:“我那天悄悄去老譚辦公室看了月考的年紀大榜,咱班至少有十多個人滑出前100了,危險。”
二班的人大部分和虞少淳一個德行。
平時不認真學習,光靠一個聰明腦袋瓜,考前抱佛腳專業戶,以及偷懶摸魚十級患者。
這就導致了成績忽上忽下,像過山車一樣。
馮周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有道理,話鋒一轉:“你呢?”
“我什麽?”
“你的英語,”馮周說着拿出一本練習冊給他,“你沒事的時候做做這個,我看了一下,上面的題特別不錯。每天三頁,做完我檢查。”
虞少淳看着那個橙皮兒印了一株大椰子樹的三無英語練習冊,莫名覺得好生眼熟。
“我能不做嗎?”
馮周冷酷無情:“不行。”
“每天兩頁行不行?三頁會死人的。”
“四頁。”
坐在前面偷聽虞少淳讨價還價的唐謙憋笑憋出內傷,悄悄轉過頭,比了個大拇指:“虞總,這就叫一物降一物,你懂嗎?報應啊!”
虞少淳咬牙切齒,伸手在他後背狠狠一拍:“滾,學你的習去。”
動用了些不溫柔的手段鞭策大家認真學習是真的,來自各方的壓力驟然增大所以讓衆人沉下心來學習也是真的。
幾乎每科的老師上課的時候都會念叨一句:“高三的已經走了,你們就是新高三,可得抓緊時間啊。”
迫在眉睫的是下個月的二次分班期末考試,再往長遠了看,就是一年後的高考。
一年後,看上去很遠,但一點都不遠,數日子和玩似的,十二個月,一眨眼就過去了。
馮周中午的時候沒睡,一只手拿着筆過生物基礎的選擇題,另一只手垂在桌子下,被虞少淳牽着。
他寫了兩道題,忽然聽見隔壁一班似乎有騷動。
經過這些日子的折磨,二班人差不多被逼成了四大皆空的狀态,每天除了吃飯就是學習,連聊天都離不開三角函數勾股定理圓錐曲線,或者楞次定律萬有引力熱化學方程式。
那叫一個用生命學習。
幾個穿白衣服的人從門前匆匆跑過,也僅有幾個人擡頭看了眼,複又低下頭去和卷子上的題糾結。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直到下午,才有人開始八卦中午的這件事。
邰枚本來是拿着數學題來請教的,請教完了賴在前面的座位上不走:“你們知道嗎?中午的時候一班有個人暈倒了。”
馮周想起先前看見的白大褂,心下了然:“誰暈了?”
“馬壇。”
“馬壇是誰?”
邰枚瞪大眼睛:“馬壇你不知道?”
馮周認真地想了想,搖頭。
“馬壇是年級第三啊,”邰枚說,“一直和虞總沒差多少分那個小眼鏡,個子特矮滿臉青春痘,有印象不?”
馮周又回想半晌,搖頭:“我一般記不得自己後面的人。”
邰枚被他噎了一下:“那虞總呢?怎麽虞總你記得?”
“他啊,”馮周面上露出一絲笑意,“太煩人了,所以記住了。”
邰枚沉默。
邰枚皺眉。
邰枚在心裏淚流滿面。
“那他怎麽暈倒了?”
邰枚幹笑:“聽說是作息不規律再加上不好好吃飯低血糖了,剛要被擡出去的時候又醒過來,怎麽說都不回家休息,現在還挂着葡萄糖在教室裏寫數學呢。”
馮周挑眉:“這麽拼命?”
“是啊,”唐謙插話,“他聽說你請了兩周的假,可能是想拼個第一吧。”
虞少淳拿着假條從後門進來:“又說什麽呢?”
邰枚現在看見他就想起天殺的每日一題,立刻起身走人,一點不拖泥帶水。
馮周轉着筆看他收拾東西:“下午去哪?”
“去比賽。”
“比什麽?”
“英語。”
筆從指尖滑到桌上,又滾到地上,大頭朝下,光榮陣亡。
他皺眉,艱難問道:“英……語?”
“對啊,”虞少淳把書包往身後一甩,“英語。”
馮周把質疑咽了回去,點點頭:“加油。”
“等我給你拿個國獎回來哈小馮老師。”
因為他的語氣過于自信,馮周差點就信他了。
虞少淳背着書包出門,正好打響了上課鈴。馮周低頭把筆記本拿出來,想着背背知識點,一擡頭,就看見本來出門的人又從後門回來了。
“怎麽了?”馮周問他,“忘東西了?”
虞少淳點點頭,從他身前俯下身子去桌洞裏找東西。
馮周剛想再囑咐他幾句,就見這人鬼鬼祟祟擡起頭,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親了他一下。
然後溜溜達達地出門去,手裏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拿。
唐謙正好回頭想問題:“馮學霸你臉怎麽這麽紅?”
“沒事,”馮周輕咳一聲,“要問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