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
宋衍似如夢初醒,地毯上的光影凝成模糊影像。他的眼前,那雙帶着笑意的黑色眼眸,像雨水洗刷荒山一般清澈。
想到沈星悠,宋衍的心中片刻清明,甜蜜與酸澀一同湧入他的心。
那不是夢。
“我送人了。”宋衍說。
女子笑了笑,“是哪家女孩,讓你把能量戒都送出去了?”
宋衍語塞。
“不是貴族嗎?”女子有點驚愕,卻溫柔看着宋衍,“不管是哪家孩子,你喜歡就好,帶她來王宮吧。”
“謝謝母親。”宋衍笑了笑,垂下目光。
按照時間流逝的不同速度,此時地球大概經歷了七年時間,也就是說,自沈星悠離開北原基地到此時,她已經在地球度過了七年。
母親走了,房間重回冷寂。
宋衍心中雜亂,碧綠眼眸中布滿陰翳,像烏雲壓在眼前。
他希望沈星悠沒有打開那個安全區,又期待着她進入那個安全區。
空中的“太陽”往北偏移,正遠離帝國,随着距離的遙遠,它的亮度越來越暗,再過四“度”,黑夜來臨。
然而十四“度”之後,它又會從星球的南面重新升起來,帶着最明亮的光,直射在神殿禱告廣場上那尊龐大的神像上。
那是帝國的一次日夜更替中,光線最強烈,熱量最充足的時候。
宋衍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花園。排列整齊的黑色樹木高聳向上,枝葉稀疏只集中在頂部,看起來光滑瘦長。他們筆直往外延伸,将王宮環繞其中,像肅立的士兵。
黑色樹林下,路以外的空地上,有切割規整的低矮植物,它們也是黑色的,像苔藓一樣,黑壓壓地長在地面上,以奇異的形式扭曲生長着,在雜亂中帶着不可理喻的秩序感。
有衣着華麗的貴族,打着白色的傘,走在黑色樹林間散步。
在去往地球之前,宋衍認知的世界就是這樣,他沒有見過綠色的植物,沒有見過去宗教的國家,也沒有見過物質貧瘠的社會。
在地球上,他第一次看見閃爍在夜晚天空的星星,第一次看見暴風雨來臨前的厚重烏雲,第一次看見長滿湖邊的青草被遠水蕩起如綠潮湧動。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見真正的太陽,不能被人類力量掌控的,一個孕育了八個行星的恒星。
德賽帝國統治的這顆星球——賽華星,沒有恒星,給予它光熱的天體是一個人造太陽,“太陽”一直被教會控制,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
帝國人民并沒有恒星的概念,他們不會擔心太陽爆炸,也不擔心太陽熄滅。
即使太陽熄滅了,教會還可以再造一顆太陽。
宋衍原以為這些不同,只是兩個星球的不同和科技水平的不同,他以為他能帶回地球的植物種子,為這個星球的改變做些什麽。
可是當“靈臺”飛船在帝國上空變成碎片,而他完好地站在神殿廣場上,看到靜止的人群慢慢蘇醒,看到過去的自己在面前消失時,他能感知到,真相再一次超出了他的認知。
宋衍內心煩躁,決定出去走走。
他走到關上的門後,敲了一下門,兩門士兵将門打開,但同時,他們也将長矛交叉橫在門前,阻止他出去。
“國王陛下有令,殿下禁止離開房間。”霍斯說。
“我只是去花園走走。”宋衍知道父親這樣做是為了保護他,于是對霍斯道,“你們可以跟着我。”
霍斯想了想,命令士兵收起武器,又道:“殿下,穿上披風。”
有侍者将白色披風拿過來,宋衍看了看披風上華麗繁複的暗紋,那些奇特扭曲的線條,那樣單調純淨的白色,再次讓他産生了強烈的荒誕感。
“有別的顏色嗎?”宋衍問。
侍者眼中露出疑惑且驚懼的神色。“殿下不喜歡這一件嗎?”
馬上有侍者将一排挂滿衣服的架子推過來,上面的衣服全是白色的,沒有一點雜色。
宋衍皺皺眉,将白色披風穿在身上。
王宮裏除了白色,怎麽還會有其它顏色呢?
紅色屬于教會,白色屬于王室,黑白間色屬于平民。除此之外,這個星球再也沒有其餘的顏色,也沒有其餘顏色的概念。
這裏的樹木植物都是黑色的。
宋衍走在樹林中,仰頭看向天空,這個星球沒有雲。
淡紅的天空中,只有一輪占據了五分之一天空的人造“太陽”,慢慢被黑色浸染,它已經變成深沉的暗紅色,逐漸遠離帝國,它黯淡的光,會在極北方,從神殿禱告廣場上那尊龐大的神像上熄滅。
然後,第二天,它從正南方升起。
王宮總面積占帝國都城面積的三分之一,裏面居住着從帝國建立之初的大部分古老貴族。而王宮裏,黑色樹木組成的森林,占據了宮殿面積的四倍,它們像忠誠的士兵,紮根在王宮外圍,守護着帝國的權力中心。
宋衍在樹林中漫步,找了一塊空曠無人的地方,拿出靈器,時間和空間在他動作下變慢,乃至完全凝滞,那些隐藏在時空間的縫隙,随着他的力量而擴大。
他在探測“靈臺”碎片,如果“靈臺”是被時空撕碎的,就一定可以在時空縫隙中尋到碎片痕跡。
當年,宋衍乘坐的飛船墜入地球時,被時空撕碎。即使過去幾年,他仍能探測到飛船碎片,那是來自X-C1915星系的物質,不屬于地球。
探測範圍從他腳下一直擴大,直到覆蓋整個都城,可是完全探測不到“靈臺”痕跡。當時在“靈臺”中,宋衍确實看到它在接近神殿上空。
為什麽完全探測不到?
“靈臺”的墜毀在時空中一點痕跡也沒有,甚至物質轉換的痕跡也探測不到,它幾乎是憑空消失的。
宋衍想再擴大範圍,但這已超出了他的能力。
他單手撐在地上,收起靈器,控制自己不倒下去。
“殿下!”霍斯過來扶住他,神色憂慮。
“我沒事。”宋衍緩了緩,一個實物不可能憑空消失,完全找不到痕跡。“靈臺”的制造耗費了六個地球年,每一項程序都有他的參與。
世界上,物質怎麽會不留痕跡地完全消失?
宋衍想不通,他不知道他漏掉了什麽,這不在他的認知範圍之內。
他摘了一片植物葉子,在指尖搓撚。葉片幹燥,化成黑色的灰燼。
這是很正常的,這個星球的植物就是這樣。
但是,現在的宋衍知道了,真正的植物不是這樣的,它們的葉片中有濕潤的汁液。
現在的宋衍也知道了,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超出他的認知。
那幾乎是一種認知中的降維打擊。
在去往地球之前,宋衍從沒想過,植物還可以有別的顏色,植物還會開出不同顏色的花。
“殿下,回去休息吧。”霍斯拿出手帕給宋衍擦手。
“讓喬朗和阮均來見我。”宋衍往回走,對霍斯說,“如果阮均還在的話。”
“十幾年前,阮均跟随金恩殿下遠行,還沒有回歸帝國。”霍斯說。
“那讓喬朗來見我。”
宋衍回到宮殿,得知父親已經從神殿回來了,在教堂召見他。
宋衍心情複雜地走過去,不知道父親為什麽會選這個地方。
随着成長,他對教會的厭惡與日俱增,王宮的教堂,是他心裏的禁區,除了每年的宗教聖典儀式,他不得不參加之外,其餘時間,他都盡量遠離這個地方。
“殿下,換衣服。”霍斯提醒。
教會對服侍有禮制要求,帝國人民進入教會場所,必須穿規制服裝。
宋衍回房間換上禮袍,顏色依舊是白色,只是款式更加寬松,将身體從頸到腳包裹住。
穿過通往教堂的通道,兩邊都是刻着透明的宗教故事的落地窗,北逝的太陽将最後的餘晖平射在玻璃上,那些關于神的畫面躍動起來,組成了連續的影像,如同神明游歷人間。
宋衍走完通道,抵達教堂門口的時候,太陽熄滅了。
就在這時,通道和教堂的燈亮起來,鐘聲響起,回蕩在整個王宮中。
神父在神的塑像下,念着禱詞,教堂裏有一些虔誠的貴族,跟随神父做禮拜。
宋衍發現自己來的不是時候,剛好碰上了教堂的晚禮拜時間。王宮的禮拜并沒有強硬要求參加,但是每天,主動參加儀式的貴族并不少。
宋衍站在廊柱後,煩躁地聽着神父禱念。目光看向那群貴族,尋找父親的身影。
神像後面有一個小平臺,那是王室做禮拜的地方,但是,大多數時候那裏并沒有國王和王後。宋衍的父親和母親,更願意站在貴族之間。
那群貴族之中并沒有父親,宋衍往上看,目光掠過神像後,剛好看到了父親看過來的目光。
宋衍有些心虛地走出來,站在貴族後面。
父親也沒有變化,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宋衍心裏平靜下來。
禮拜結束後,貴族陸續離開,神父走過來,對宋衍微微行禮,“殿下,久違。”
“呵,喬諾神父,久違。”宋衍微笑,“但願我沒記錯你的名字。”
“自然沒有。”神父笑了笑。對過來的國王行禮告辭。
宋衍看着這位平和的中年人,他已經與他分別很久了,但所有的情緒也只是變成了一聲聲“父親”。
國王伸出手拍了一下宋衍的肩,臉上露出驚訝的笑容,“你長大了,都比我高了。”
“父親,”宋衍單膝跪下來,“我一意孤行,将帝國帶入困境,讓您擔心了。”
國王笑了笑,将宋衍扶起來,“我知道你會失敗,但不親自試試怎麽知道結果呢?”
他走到神像底下,仰起頭看着祂。
“衍兒,”他問,“你相信吾神的存在嗎?”
“不信。”宋衍語氣堅決,即使在這教堂之中,在吾神的底下,他也無畏地說出這個答案。
“我信。”國王轉過頭,看着宋衍,“你的出生,就是神谕,你将改變整個帝國,不,改變整個星球。”
“爾之言行,皆是吾神指引。”他聲音平和,卻擲地有聲。
“所以我是吾神的提線木偶嗎?”宋衍問。
國王眉頭微皺,神情冷峻下來,很快,他又恢複了一貫的溫和神色。
“這次的事情,教會宣判你廢除特權,流放各州神殿修行。一州一年,一共是十四年。”
“嗯。”宋衍看了神像一眼,淡淡應道。洛夫果然知道該怎麽折磨他。
“我真的要待十四年嗎?”宋衍心情煩躁,從小在神殿學習已經讓他痛恨教會,現在還要待滿帝國的十四座神殿。
“這是對你的磨砺,衍兒,你要平息情緒,才能看到吾神的指引。”父親諄諄教導。
“知道了。”宋衍無奈道。
十四年應該是父親和洛夫談判後的結果了,畢竟按照教會法,他的行為要在神殿待一輩子。
“三天後,你将要獨自前往格瑞林州。”國王看着他,“在此之前,多陪陪你母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