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毓寧和顧長安的相識,緣于一場婚禮。
彼時她剛剛從西寧趕到B市,長途的火車耗盡她的體力,她又天生淺眠,幾天幾夜沒睡好,下了火車之後已經頭腦發脹地走不動路了。等到發小來接她,上了車之後她将行李往邊上一放,說了句“困死我了,先讓我睡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發小自然了解她的性格,然而此時此刻車上還有一個人,她不得不顧全一下人家的面子,畢竟人家開車穿過大半個城來接她。
“不好意思啊師兄,我這發小,就這樣。”
“沒事。”低沉的男聲響起,車子正好駛過一條商業街,路邊仍有幾家店在營業,五彩斑斓的燈光映照進車內,男人隐在半明半暗間的臉微微帶些笑意。透過後視鏡他看了歪在後排睡得正香的小姑娘一眼,白淨的皮膚,精致的眉眼,眉毛微微蹙起,睡得并不安穩。右手堪堪一收,他放慢了車速。
傅毓寧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上午。
她揉着惺忪的雙眼,看着窗外。這一看不打緊,一眼望去齊刷刷的營房,吓得她瞬間精神了。她這是,到了什麽地方啊?
正好此時,門從外面打開了,發小端着飯盒走了進來:“醒了?”
看見熟悉的人,她放松了下心情:“楊楊,這是哪兒啊?”
“部隊大院啊,傻了你。”楊楊戳戳她腦門。
傅毓寧捂着額頭:“不是你跟周彬要結婚麽,怎麽到部隊大院來了?”
“是啊,我們婚禮就是在大院裏的禮堂辦,不來這兒還能去哪兒。”
傅毓寧懂了。再次看向窗外,燦爛的陽光,萬裏無雲的天空,一排排挺直的白楊樹,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她的心情也跟着變好了。
簡單洗漱之後,她捧着飯盒就開吃。發小楊楊坐在一旁,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樣子,有些看不下去:“你說你,昨晚上給你準備了一桌好吃的接風呢,你倒好,一下子給我睡死過去了,怎麽叫都叫不醒。”
傅毓寧咬了口小籠包,含糊道:“坐火車太累了。”
“不是說買的卧鋪票嗎?”
“可我換了地方睡不着呀,你又不是不知道。”
“瞧你嬌慣的。”楊楊笑,“簡直就是豌豆公主!”
傅毓寧再有不滿,眼前的美食也足以抵消了。吃着吃着,她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昨晚上我一下子睡着了,那誰把我弄到房間裏來的,你家周彬?”
“終于想起來問了。”楊楊揶揄她,“我家周彬昨晚上去城裏買喜糖了,是顧長安顧師兄,人家跑老遠把你接回來,又把睡得跟死豬一樣的你抱上三樓。周彬回來就跟我說了,他認識顧師兄三年了,沒見誰能這麽消遣他的。”
傅毓寧臉騰地就紅了:“怎麽就是消遣了,我這不是睡着了麽……”越說越沒底氣,畢竟是她失了禮節在先。同時心裏也揣揣的,長這麽大,她還沒父母和哥哥之外的人抱過呢,更別提一個男人了。
“行了。”楊楊不敢再跟她開玩笑了,“中午跟我一起去食堂吃飯,見了顧師兄,跟他道個謝。”
傅毓寧不太想去部隊大院的食堂。雖然她這是頭一回進部隊,可多少也了解一些。這裏面什麽最多啊,男人!
楊楊就安慰她,說她們這邊是一個研究院,雖然大多數人都穿軍裝,但都是知識分子,水平高着呢。
縱使這樣說,傅毓寧還是被食堂裏的回頭率震驚到了。她跟在楊楊身後,誰也不敢看,兩只腳走得飛快,裙袂翻起,不得不伸手往下壓了壓,臉蛋都紅透了。楊楊在一旁幸災樂禍,能怪誰呢,都怪她長得太美呗。
打好了飯,楊楊看見周彬在向她招手,便想拉着傅毓寧一起過去。
幾個人剛坐穩,就看見周彬向遠處一個人招了招手:“顧師兄,這裏!”
聽到這三個字,傅毓寧手一抖,筷子差點兒掉到地上去,楊楊捅了捅她,她才擡起頭,心跳加速地看向來人。
顧師兄,顧長安。國防科技大學本碩連讀,畢業後留院工作,現年29歲。這是今天上午楊楊簡單給她介紹的一點顧長安的情況,壓根沒提到長相,所以傅毓寧在看到顧長安的那一刻,愣了下。她想不到,他會是這樣一個好看的人。
溫藹清雅,和風霁月,傅毓寧腦子裏一下子蹦出這八個字,覺得再合适他不過了。
眼瞧着她看人看得都呆了,楊楊不得不又碰了碰她,不好意思地向顧長安解釋道:“顧師兄,寧寧是想為昨晚的事跟你道個謝,是吧,寧寧?”她咬牙切齒地問傅毓寧。
傅毓寧回神,唔了一聲:“謝謝你,顧師兄。”說完,她的臉又紅了,不是因為他長得太好看,而是想起昨晚的事了。他既接了她又抱了她,她謝的到底是哪一樣?傅毓寧也知道自己這個謝太含糊了,可她一個姑娘家,怎麽可能把話說得那麽清楚。
想必顧長安也是明白的,他笑了笑,聲音十分溫和:“沒關系。”
接下來,兩人沒再說過話。飯桌上一時只有楊楊和周彬的談話聲,兩人婚期将近,要忙的事太多了。顧長安偶爾給下意見,大多時候不開口,只安靜地吃飯。傅毓寧也是,因為插不上嘴。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飯,将打的兩份菜裏的肉全撿光了,剩下一些蔬菜,看着就沒什麽胃口。楊楊知道她愛吃肉,就将自己餐盤裏的肉全撥給她了,傅毓寧推脫着不要。不是真不要,她還沒吃飽呢,可是當着外人的面,她怎麽好意思啊?
楊楊兇她:“快吃吧!”之後又對對面兩個男人說,“寧寧跟我從小在西寧長大,吃肉都吃習慣了。”
傅毓寧感覺自己都沒臉在這兒待了,這個楊楊,她還不如什麽都不說呢!
果然,周彬笑了笑,催促她快吃:“夠不夠?”
“夠了夠了。”傅毓寧越說聲音越低,“真夠了。”
她說着,偷瞄了眼顧長安。只見他目光落在她的餐盤上,神情居然有些嚴肅,不知道在想什麽。下一秒,就見他起身,向賣飯窗口走去。折身回來時,手裏的餐盤盛的滿滿一盤紅燒排骨。
他将盤子放到餐桌中間,只說了兩個字:“吃吧。”
這句話說得并沒有特定的指向,或許并不是針對她。可年僅二十歲的小姑娘傅毓寧,卻克制不住地臉紅了……
(二)
之後兩天,傅毓寧跟楊楊去食堂吃飯就故意避開飯點。不知是不是老天爺可憐她臉皮薄,這兩天都沒有遇到顧長安。楊楊早就注意到她有些躲閃的眼神了,忍不住打趣道:“把心放到肚子裏去吧,顧師兄這兩天跟着宋院士去外地開會了,不在院裏。”
傅毓寧長籲一口氣,有些哀怨地看着楊楊:“你怎麽不早跟我說?”
“我也不知道能把你緊張成這樣啊。”楊楊笑,支着下巴打量她,“果然周彬說的沒錯,你這一看就是從沒談過戀愛的小姑娘。”
“沒談過戀愛怎麽了。”傅毓寧睜圓眼睛瞪了楊楊一眼。
“臉皮子就是薄!”
說完這麽一句,楊楊趕緊跑開了,氣得傅毓寧想打她也夠不到人。她是惱死這個發小了,說什麽不好啊,偏說她愛吃肉!她現在就盼着她的婚禮趕緊結束,好盡早趕回西寧。
一周後,楊楊和周彬的婚禮正式舉行。
兩人的婚禮是在研究院的禮堂舉辦。說是禮堂,其實也就是一個階梯教室那麽大,大概能容納一百來人。好在兩人也不準備大肆慶祝,請院裏的同學和同事來熱鬧熱鬧就行了。
婚禮的前三天,傅毓寧跟着楊楊還有幾個女兵一起去看禮堂布置的情況。看完之後,幾個女孩子關上門在屋裏面研究楊楊的新娘妝。她們這些人裏面大多都是沒結婚的,就一個女兵在老家的時候見過自己嫂子結婚時的樣子,照貓畫虎地給楊楊描了一個,衆人一看,差點兒笑茬了氣。幾個女兵因為忌憚着楊楊是嫂子,不敢笑得太過分。傅毓寧才不管那些,笑得肚子都疼了。
楊楊惱了,壓着傅毓寧,讓那個女兵也給她描了一個,任傅毓寧怎麽求饒都不行。描完之後,楊楊一看,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嘴唇塗紅也就算了,兩邊臉頰都塗上了厚厚的腮紅,說好聽點像個紅富士大蘋果,說難聽點,那簡直就是……
傅毓寧羞都羞死了,通紅着一張臉,追着楊楊打。一旁的女兵目睹着兩個“大蘋果”嬉戲玩鬧着,這回是真正敞開笑了。不遠處站崗的哨兵聽見禮堂裏傳來的笑鬧聲,都在好奇這幾個女孩子正在幹什麽,心正癢着,一個人邁着長腿走了進來。哨兵立刻站直,敬了個禮。
顧長安回了個禮,他是來幫周彬補禮堂申用手續的,這小子最近一邊做實驗一邊準備婚禮,忙得人都瘦了一圈。他這個同門師兄,能幫一點就是一點。
顧長安自然也聽到禮堂內的聲音,他問哨兵:“是誰在裏面?”
哨兵答:“是楊楊嫂子和通信連的幾個女兵。”
提起楊楊,顧長安就不免想起傅毓寧。來之前他還聽周彬提起,因為他那一盤紅燒排骨,她這幾天在食堂吃飯都沒怎麽敢去買肉吃。其實事後他也有顧慮,覺得自己這樣做是不是有些不妥,每當這樣想時,腦海中卻總會想起小姑娘睜圓眼睛對着紅燒排骨時那一副想吃又不敢吃的樣子。
嘴角斂起一絲笑,顧長安點了點頭。
他快走幾步,準備上樓去見主管禮堂的範主任。正在這時,禮堂的門砰的從裏面打開了。一個紮着馬尾的姑娘急匆匆地從跑了出來,看見他,愣住了。
顧長安也怔了下,好一會兒才認出來這個姑娘是傅毓寧。
“你的臉——”他看着她,有些遲疑。
傅毓寧被他這麽一提醒,才後知後覺地趕緊用雙手捂住了臉:“你別看!”她的聲音帶着氣急敗壞的哭音。
窺見了別人的尴尬,顧長安也有些不自在。他清咳了聲,說:“我沒看。”
話一說出口,顧長安就後悔了。
果然,小姑娘傅毓寧立刻跳腳了。她拿下雙手,羞惱地瞪了他一眼,就逃也似地往洗手間的方向去了。
顧長安站在原地,有些為難。他聽見身後禮堂有動靜,回頭一看,那些偷看的腦袋立刻縮了回去。微微嘆了口氣,他跟了上去。
洗手間裏,傅毓寧使勁用水洗着臉。也不知那女兵怎麽給她塗的,把臉揉搓地通紅才洗淨。洗完之後,疼得像是刮了層皮。确定都洗幹淨之後,她才放心地向外走。卻不想剛出洗手間,就看見顧長安在外面站着,一米八的個子,像個門神。
傅毓寧吓了一跳,心噗通噗通地跳着。好在她這會兒清醒了點兒,知道面前這人的身份,便小聲跟他打着招呼:“顧師兄,你怎麽在這兒?”
顧長安打量着她。許是洗得太着急,她的上衣被打濕了一大半,紮起的馬尾也松散了許多,落下來的頭發大多沾了水,黏在了臉上。臉頰也紅彤彤的,這回不是塗出來的,而是洗出來的了。似乎是知道她現在的樣子很狼狽,小姑娘的腳往後縮了縮。
顧長安看着她,笑了笑,遞過去一方手帕:“擦一擦吧。”
傅毓寧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沒敢去接。
見狀,顧長安便說:“幹淨的,我還沒用過。”
她不是……顧慮這個。傅毓寧又想起那盤紅燒排骨了,她想這個男人怎麽總是出其不意地做讓她為難的事。而且看上去還是很認真嚴肅的,并非故意的?
拒絕,好像會讓他難堪。接受,她心裏又燒得慌。在讓他難堪和讓自己難受中糾結了一分鐘,傅毓寧選擇了後者。
“謝謝。”
她聲音小如蚊讷,接過手帕後,飛快的擦掉了臉上的水珠。大約是剛剛洗得太用力了,再碰臉頰的時候有些疼。顧長安注意到她的眉頭小皺了一下,雙眼也像是蒙了層霧氣。他想讓她動作輕一些,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又不是你做新娘子,怎麽也跟着畫了個大紅臉?”
想起這個,傅毓寧就來氣:“還不是怪楊楊……”撇了撇嘴,她卻不再往下說了。
顧長安也聽明白了,無非就是小姑娘間鬧着玩兒。這麽想着,他就笑了笑。
傅毓寧眼尖地瞧見了,以為是在笑她,臉頰發燙,跟着手上的動作就快了些,三下兩下就好了。
“給你。”她把手帕遞還給顧長安,語氣有些被看破的惱怒。之後又覺得不妥,畢竟是幹幹淨淨送到她手上的,她用過之後應該洗幹淨再還給他。不是客氣,而是禮節。
而顧長安卻沒想跟她講禮節,他只覺得這小姑娘的臉皮确實是薄。被自己看了一眼就差點兒哭出來,他哪還敢說一句話。将手帕放回口袋,兩人一句話沒說,前後回到了禮堂大廳。
“謝謝你,顧師兄。”冷靜下來的傅毓寧,在顧長安面前有些局促。
“客氣了。”顧長安的語氣卻很平淡,“回去吧,她們還在等你。”
傅毓寧嗯一聲,努力擠出一個笑來,轉身就腳步飛快頭也不回地走了。像是在躲着他一樣。
顧長安微微蹙眉,他就這麽讓她害怕?
然而聽着從禮堂裏傳出來的歡鬧聲,他又溫和一笑。算了,小姑娘而已。
當晚,洗完澡快要睡覺的時候,楊楊過來找她了。傅毓寧不是很想給她開門,因為她知道她要說什麽。
果然,楊楊一進門就看着她賊笑。傅毓寧被她看的有些心虛,拿枕頭攆她:“回你自己房間睡去!”
“別惱啊,寧寧”楊楊見招拆招,“我知道你跟顧師兄沒什麽。”
“那你還笑!”傅毓寧假裝生氣地吼她。
“好了,我不笑了,不笑了。”楊楊說着,看了傅毓寧幾眼,又忍不住笑了出來,“哎喲,不行,我忍不住。你是不知道你沖顧師兄喊別看時的樣子,簡直就像個委屈的小媳婦。”
“還不是因為你!”傅毓寧氣得撓她癢。
楊楊最怕這個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趕緊求饒。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兩人都出了一身汗,互相看着彼此,忍不住都笑了。
夜晚,楊楊跟她一起睡。關了燈,她跟傅毓寧說:“寧寧,其實那麽看你跟顧師兄,還挺般配的。”
“別胡說。”傅毓寧隔着被子,輕輕踢了她一下。
“怎麽就胡說了?反正你們兩人一個未娶一個未嫁。”楊楊不服,她越想越覺得顧長安很适合傅毓寧,“我跟你說啊,顧師兄這個人各方面條件都很好。長相,有目共睹無需贅言。能力,高學歷,楊院士的關門弟子,聽說明年就要去科技大學代課了,按他的水平副教授絕對不在話下。家庭,聽說他的父母都不在了,上面只有兩個哥哥,都在部隊還擔任要職。”她附在傅毓寧耳邊悄聲說,“都是打過仗的,有軍功在身。除此之外,他這個人作風又好,鮮少見他跟女人有工作之外的來往。要真說出來一點不好,就是他比你大九歲,顯得有些老。”
傅毓寧原本聽着都快睡着了,聽到這最後一句話,也笑精神了:“年紀在男人身上沒那麽明顯好不好?再說了,人家那是成熟穩重,才不是老。”
“對對對,我也是這個意思,就是表達不到位。”楊楊也樂了,“聽你這麽說,也不是對顧師兄沒意思?”
傅毓寧臉紅了,沒答話。
楊楊沉不住氣了,碰了碰她:“說話呀,你到底瞧不上顧師兄哪點啊?”
傅毓寧忍不住嘆了口氣,十分嚴肅地回答她:“還沒輪得到我瞧不瞧得上他。想想顧師兄為什麽快三十了還沒結婚,像他那麽優秀的人應該不缺追求者吧。拖到現在,肯定是對另一半要求特別高,沒幾個女人能入他眼的。我又沒長三頭六臂,憑什麽能讓他高看一眼。所以說別多想了,趕緊睡吧睡吧。”
楊楊想了想,覺得傅毓寧的話還挺有道理。然而她向來口齒伶俐,被她這麽說倒了還是有些不服氣。
“真要長了個三頭六臂,顧師兄恐怕還不要呢。那不成了妖怪了嗎?”她小聲嘀咕了句,歪頭睡過去了。
傅毓寧卻有些睡不着了。
她擡頭看着窗外高懸的月亮,心裏忍不住自問:他會,看得上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