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摩天輪上下來的時候, 馮周還有點頭暈。
雖然他們并沒有進行多麽激烈的不能在晉江描述的事情,但對他內心的沖擊程度不亞于氫彈爆炸。
可另一位當事人似乎神清氣爽得很,看着走路帶風的姿勢能手刃十八個韓順。
難不成他經驗豐富?
馮周不動聲色地跟在他後面, 開始思考這個情況的可能性。
黃昏持續的時間很短,天際那抹鳶色幾乎沒多久就消失了, 只剩下悠遠寂寥的藍。游樂園開始了屬于夜間的盛會, 廣受小朋友喜愛的花車的光與煙火交替出現,連帶着空氣都溫柔了起來。
虞少淳看見不遠處有賣棉花糖的, 去挑了個粉色的回來遞給馮周。
馮周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好膩。”
“膩嗎?”
虞少淳剛要嘗一口,忽然想起馮周有潔癖, 生生止住動作。
“怎麽了?”
“你不是有潔癖?”虞少淳說, “等你吃完了我再吃。”
“……”
明明剛剛更深入的都做過了你現在給我講照顧我潔癖?
他嘆了口氣,神情複雜地看了眼虞姓憨批。
虞少淳好像剛反應過來, “啊”了一聲,罕見地臉紅了。
所以說你反射弧像優樂美一樣繞地球一周那麽長是嗎?
他們也不着急回家,慢悠悠地溜達在通往游樂園出口的小路上。初夏的晚風帶着幾分潮濕的熱, 有一搭沒一搭地吹着,讓人有些浮躁的心情也平靜了下來。
虞少淳伸了個懶腰, 問他:“今天還開心嗎?”
馮周正和最後那卷柳絮狀的棉花糖做鬥争,聞言點點頭:“還不錯。”
他想起馮周之前說“從來沒去過游樂園”的話, 有些心疼,于是勾着小學霸的肩膀說:“水族館呢?動物園呢?去過沒?”
“動物園小學組織春游的時候去過,水族館沒有。”
“那下次帶你去水族館, ”虞少淳說, “我舅那邊在談一個天文展,談下來再帶你去,好不好?”
馮周把最後一塊棉花糖含在嘴裏, 聽他這麽說倒覺得有趣,接茬道:“都去完了呢?”
虞少淳本來以為他會嘲諷一下自己,聽見這個回答後愣了一下,認真思索片刻後說:“那就帶你出去旅游,國內看完了去國外。”
他說着說着好像有些上頭,開始規劃未來的生活:“将來咱倆工作了就租個房子,然後雙休年假就到處走走,先定個小目标,高考結束去上海迪士尼,然後別的再議。”
“虞少爺居然會租房?”馮周揶揄他。
“還房貸麻煩死了,”他半真半假地抱怨,“大好青春不要交代在這種地方,有錢多幹點別的事,比如租一個帶院子的房子。”
“帶院子幹什麽?”
“種點能吃的東西,然後放把椅子養條狗再養條貓,一條跟你姓一條跟我姓,冬天堆雪人,夏天能乘涼,偶爾看狗兒子吵架。”
他認真地規劃了半天未來社畜生活的藍圖,最後感嘆道:“快進到上班吧,今天也是不想學習的一天,我作業還沒寫完,明天又要出期中成績。學牲好痛苦,上班真好。”
你這是少年不知996愁滋味,等将來加班禿頭的時候又開始倒數還有多少年退休。
可馮周也輕聲附和他:“是啊,真好。”
真好。
他聽着虞少淳碎碎念的規劃,好像真的看見了那麽一個院子。院子裏有貓有狗有小水塘,月亮落在裏面,撞見一池星子,狗伸着爪子去撈,貓被踩了尾巴,龇牙咧嘴地示威。青畦裏春華秋實,藤蔓下滿架生香。
而月光栖在旁邊人的睫毛上,安靜地睡着。
就像真的能這麽安穩地一起過一輩子一樣。
如果能這麽過一輩子,那真是太好了。
***
虞少淳一直把他送到單元樓樓下。自摩天輪上那個吻後,虞某人像終于放開了手腳,趁着夜色一路上都牽着他的手不放,最後還要在樓梯間讨個晚安吻,兩人的影子在昏暗的感應燈下纏綿半晌才分開。
馮周被他親得臉頰發燙地進了電梯,打開家門的時候心裏忽然涼了半截。
家裏是亮着燈的。
暖黃的燈泡又被固執地換成了冰冷的白。
他悄悄去看客廳,果不其然看見了冷着臉的馮青青。
周萬金回來過還是沒回來過?吵完了還是沒吵完?
馮周默默觀察着家裏的擺件,沒發現有什麽被明顯砸過的痕跡,剛想趁着風暴來襲之前寧靜趕快進屋,卻被人叫住了:“你還知道回來啊?看看幾點了?”
難不成是沖着他來的?
馮周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這幾天說過的做過的事,回憶到周五的考試時心下一緊——莫非是成績出來了而且不太理想?
“你幹什麽去了?”
“我……去圖書館了。”
“撒謊。”
馮青青語調沒變,還是那麽冷,但帶着幾分戳穿謊言的嘲弄:“長大了也長能耐,敢和我撒謊了是不是?”
馮周搖搖頭。
“去哪了?”
“和同學……”
“虞少淳是不是?”馮青青問,“那個年級第二?”
馮周的心“咯噔”地漏跳了半拍。
難道馮青青都知道了?
她掏出手機點了幾下,“啪”地甩在桌上:“自己看。”
馮周顫着手拿起她的手機,看見了年級排名的截圖。
第一名不是他,是虞少淳。
原來就是這麽個事。
他剛剛懸起來的心倏地落回原處,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輕輕把手機放在桌上。
馮青青點着手機說:“你天天和他混在一起,人家考上年級第一把你擠下去了,人家多精啊?你呢?你就陪着人家玩?”
馮周低着頭挨她數落。
他剛剛草草掃了下各科的成績,大致看明白是什麽情況。自己下滑的問題也有,但更多的還是虞少淳突飛猛進的英語成績,從一百零幾竄到120多,算是個長足的進步。
身為他的臨時家庭英語教師,馮周覺得很欣慰。
差距縮小了是好事,至少能讓他産生一種危機感。
“馮周你知不知道你考不上北大醫學院就沒未來了?”馮青青問他,“你真舍得把自己前途往裏面搭,人家讓你玩你就陪着玩然後把成績玩下去,是不是?”
怎麽能沒未來呢?都說條條大路通羅馬,為什麽一條路堵上就會被認為這輩子都完蛋了呢?
這是個中國家長教育史上無解的悖論。
她話音剛落,馮周口袋裏的手機就震了起來。
馮青青直接替他把手機掏出來,看了一眼,對着他晃了晃:“虞少淳的電話。”
馮周心裏一急,伸手要去搶。
馮青青躲開他:“你緊張什麽?”
馮周伸出去的手生生止在半空,糾結出痙攣的模樣。
馮青青當着他的面按下了免提鍵。
他暗暗祈禱虞少淳千萬別說什麽奇怪的話。
“你到家了沒?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馮青青看了他一眼,調整了下臉上的表情,用盡量溫柔的語氣說:“你好啊小虞,我是馮周的媽媽,先恭喜你考過馮周成了年級第一。”
“啊?”
馮周手腳冰涼,心髒“突突”地跳着,撞得他胸口生疼。
又是這樣。
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
從他的生活到交友到一切,明明完全沒關心過,卻總是能恰到好處地替他決定一切,把他金絲雀一樣框在既定的框架裏,提線木偶似的活到這麽大。
可他不想這麽下去。
他的世界才剛剛鮮活起來。
虞少淳似乎不明白為什麽馮周的電話會在馮青青手上:“阿姨好,馮周呢?”
“是這樣的啊小虞,”馮青青換了個坐姿,“我們家馮周呢,和你不太一樣。他挺笨的,性格也不讨人喜歡……”
你以為性格不讨人喜歡是因為誰啊?
馮周攥緊了拳,眼前一陣陣的眩暈。
“……你聰明嘛,稍微一使勁就考過他了,阿姨覺得你很有潛力沖一下複旦啊浙大啊,但是馮周和你不一樣。”
馮青青雖然語調柔和,但滿是一股盛氣淩人的倨傲。
“馮周稍微受一點影響成績就下滑了,阿姨覺得你們這個年紀不應該因為玩耽誤學習,對不對?”
“是,但是我不考……”
不是這樣的。
馮周想喊出來,可不知什麽哽在喉嚨裏,幹澀的僵硬的,堵住了他所有話。
好不容易才知道原來生活除了學習還有別的東西存在,好不容易有一個人說他會喜歡自己的所有,包括那些連親媽都嫌棄的“不讨人喜歡的性格”。
可這一切可能都要消失了,随着這一通電話。
“所以呢,阿姨想說以後如果沒必要的話,你們兩個就別有來往了,學生還是學習最重要,等高考完了你想約誰出去就約誰出去玩,阿姨說的對吧?”
“可是……”
馮青青用不容置喙的語氣打斷他:“那麽就這麽說定了啊小虞,你要是想玩可以約別的同學去,馮周的話就算了,他不适合和你們一起玩。”
虞少淳憋了半天終于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這是馮周自己的想法嗎?”
馮青青愣了一下:“重要嗎?”
“如果是他自己覺得成績下滑選擇不要我這個朋友,那我完全沒有意見”,虞少淳好像在試着和她講道理,“但如果是您的決定,我認為還是征求一下他本人的意見,這是對他的尊重。”
馮青青沒想到虞少淳會直接反駁自己,瞬間拔高音量:“尊重很重要嗎?能幫他高考嗎?”
“不能,但是——”
“那就免談,”馮青青打斷他的話,“你以後別來打擾他學習,損人利己的事少做。”
她說完就狼狽地挂斷了電話,把馮周的手機往地上狠狠一扔。
樓下的鄰居不知道樓上發什麽瘋,大晚上落物擾民,國罵穿地板而過,攪渾了本就緊張的空氣。
“沒有下次,”馮青青指着馮周鼻子說,“下次回不去第一,你手機就別拿了,聽見了嗎?”
馮周抖着手撿起地上的手機,幾乎落荒而逃回自己的屋裏,覺得有種頭重腳輕的窒息感。
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快浮出水面,忽然發現腳踝上纏了水草,只能在将逃未逃中掙紮。
而結局就是慢慢耗盡氧氣,死于水底。
手機“嗡”地震了一下,虞少淳又給他打了個電話。
馮周險些沒按到接聽鍵。
他把手機放在耳邊,嘶啞着聲音低聲說:“我……”
“你沒事吧?”虞少淳連珠炮似的問他,“她打沒打你?”
“沒有。”
馮周脫力般靠着門慢慢滑坐到地上,聽見家裏大門關上的聲音,這才覺得自己終于得救了。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松了口氣,“吓死我了,我以為這麽快地下戀就被發現了。”
“我……”
馮周想說對不起,但不知道怎麽開口。
他覺得自己很對不起虞少淳。
從頭到尾都是對方在主動,甚至還因為自己挨了罵,可自己又為他做了什麽呢?
“怎麽了?”虞少淳聽見他的聲音有些不對勁,心裏一跳,“你哭了?我靠你別哭啊,我現在沒法……”
馮周吸了吸鼻子:“我沒有。”
“騙人。”對方的聲音放松下來,帶了幾分笑意。
“我沒有。”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我媽罵你的時候我沒阻止她,”馮周說着又眼眶一熱,“我太沒用了。”
虞少淳沒好氣地說:“你怎麽阻止她?她又打不到我,但是她能打你啊。”
但是你挨罵了,我不想你挨罵。
馮周沒把這些話說出來,只是又悶悶地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你再這樣我就生氣了,”虞少淳佯裝不滿,“天天對不起對不起的,你欠我什麽了?”
欠你好多,還不過來。
“要不我們……”
虞少淳知道他想說什麽,立刻打斷他:“不分,想都別想。”
“我配不上你,我腦子笨,性格怪,哪裏都不好。”
“又來了,”對面好像被他氣笑了,“你真的不考慮去給八點檔寫劇本嗎?有夠老套诶。”
馮周不知道該和這個理由很多的人說什麽,一時間詞窮,坐在地上望着天花板。
“你要是笨我算什麽?兩年了我才考過你一次,是不是要去切腹自盡?”虞少淳反問他,“你一點都不笨,你很聰明,我特別羨慕你又聰明又努力。”
“我也不是什麽完美無缺的人,自戀自大,嘴欠張揚,自以為是,但是你也沒嫌棄我是不是?”
“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虞少淳問他,“喜歡就是要喜歡一個人的全部,無論是優點還是缺點。”
“你的所有我都喜歡,你呢?”
他每次如此直白地說出喜歡的時候,都讓馮周有些招架不住。
是過于赤裸的感情了,也是他十八年來第一次能直接感受到的“愛意”。
“……我也是。”
我也喜歡你的全部,包括被你劃為缺點的“張揚”。
“那不就好辦了?”虞少淳輕聲說,“不怕,我在呢,咱倆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