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過來,場景倏然變換,依舊是神殿,但是小孩長成了一個少年。

沈星悠終于看清了主教的樣子,蒼老、平靜、眼珠深陷,看起來像兩個黑洞,但是聲音卻是溫和悲憫的。他在問殿中的少年。

偌大的神殿,此時只有少年和主教相對而立,光從殿門照進殿內,照着通向神臺的階梯,他們的身影,一明一暗。

少年走進光影裏,他的頭發是黑色的,微卷,很長,紮着高馬尾,發束之上戴着一個尊貴華麗形狀奇特的王冠,身上穿着華麗繁複的白色衣物。

這是令沈星悠最困惑的地方了,由于她戴了語音轉換器,所以聽到的語言直接轉換成了地球語言。但是,沈星悠發現,這個星球太正常了,它完全不符合人類對外星的認知。這個星球裏面的建築,生物,體制,社會形态,雖然古怪,但是幾乎都能從地球上面找到對照的東西。

重點是,這個星球上人類的面容和體型,和地球人類沒有太大差異,但是比地球人類要優越很多。這裏的人類之間差異很小,是不同程度的普通或突出。

沈星悠十分困惑地繼續看下去,少年走進光影裏,平靜道:“主教,這些年我接受了教會的教育,也曾親身游歷帝國,走遍了星球的每一個角落,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請教一個問題。”

“你說。”主教凝視着他。

少年:“如果一個人,出生就具有強大的精神力量,漫長的生命裏,他用精神力指引無助的靈魂,他的人生是否遵循神意?”

主教:“自然是遵循神意。”

少年:“如果一個人,出生就身居高位受萬民供養,他的一生,是否應該勵精圖治造福萬民?”

主教:“天命之人,一生皆有神意指引,吾神創造世界,為生靈啓蒙開智,是我等之幸,這些,與萬民又有何關系?”

少年沉默了片刻,又接着道:“如果一個人,出身平民,成年後,他在帝國獲得一份工作和生活資料,一生遵紀守法,無違本心,他的一生是否受到吾神寬恕?”

主教:“他在勞動中洗滌身心,吾神會寬恕每一位虔誠之人。”

少年平視主教,“故,居其位謀其事思其道,主教,你曾經問我,為何有人出身于王室,有人出身于平民?這就是我的答案。在吾神眼中,教會、王室與平民都一樣。”

“這些話,你的父親年輕時也對我說過,但是很快他就放棄了這種天真的想法。”主教笑了笑,轉過身,走上了階梯,紅色的神袍慢慢隐于黑暗中。

“殿下,你還沒有看到帝國的本質。”主教的聲音沉沉傳來,“回王宮去吧。”

“主教!”少年走上前,“我要見亞伯老師,教會沒權力阻止我!”

“權力?”主教停下腳步,聲音帶着笑意,“亞伯是神職人員,君權神授,王室又有何權力幹預教會?”

少年立在神殿中,很久之後,殿中只有他一個人,最終,他離開了神殿。

沈星悠和宋衍的視線也跟着他走出了神殿。

神殿在廣場正中心,少年站在殿前,回看神殿,它是這座城市裏唯一的一棟紅色建築物,它不高,和遠處高聳入雲的銀白色建築物相比,體積也不大,它是規整而嚴密的正方體形狀。

在這裏,它是獨特的。舉目望去,這個城市的高樓大廈聳入雲霄,以各種扭曲的線條和古怪形狀排列着,建築物的銀白色玻璃外牆上散射着天空的紅光。周圍不時傳來機械聲音,無人駕駛的汽車在路上有序行駛着,人們在固定點上下車。街道上、建築外,能看到這個世界的人們,他們大多穿着白色衣服,各得其所,自得其樂。有一個小孩牽着一只電子小狗,歡快地從建築物裏走出來,他的身後跟着一個大人。

而只有這座神殿,在城市中平靜、規整地存在着。

而這個廣闊的廣場,也在城市中保持着死寂,無人走近。

“宋衍,他剛剛是在說君權神授嗎?”沈星悠震驚地回憶這個名詞,這個頻繁出現在地球中世紀的詞語,沒想到會在一個陌生的星球記憶中聽到。

沈星悠看着室內的全息電子顯示屏,疑惑問:“為什麽這裏科技發展這麽快,幾乎比地球還要先進,但是思想卻停留在宗教□□時代,很奇怪,這裏生産力的發展與思想制度是不匹配的。”

“怎樣才算匹配?”宋衍問,此時少年回到了王宮,在華麗恢弘的宮殿中行走。

“比如說,在地球上,如果科技發展到這種地步,當物質生活已經完全滿足人類需求之後,人類會走向共産主義社會,這是最宏偉的理想。”沈星悠回想着所學的知識,解釋道,“就算暫時無法到達共産主義社會,至少也是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并且向社會主義社會過渡。”

宋衍笑了笑,問,“你是說這裏科技發展太快,而政治變革太慢?”

“是這種感覺,”沈星悠皺了皺眉,不明白他笑容的含義,“我只是按照地球人類社會發展階段來看的,你們這兒的社會形态,不知道為什麽,似乎和地球很相似。”

“這裏确實該有一場社會變革了。”宋衍道,“但是地球的科技發展,似乎被減速了,X-C1915星系在五百年前,已經走完了地球的五次科技革命。而如今,地球卻倒回了第三次科技革命的時代。”

“減速?倒退?”沈星悠忽然想到了寅清說的“大清洗”,也想到了光塵說的地球“靈氣殆盡”,生靈無法修行異能者退化的事實,不知道這之間是不是有關聯。

沈星悠又開始想念生态園了。

少年走進了一個開闊的花園,說是花園,其實是一片極其荒蕪的地方,這裏是沒有綠色植物的,他凝望着空中,一架小型的飛行器向他駛了過來。

飛行器上走下來三個人,兩個中年人,一個少年。他走上前,對中間的人道:“父親,我回來了。”

那個中年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道:“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

“霍斯,從此刻開始,你聽令于衍。”

“舅舅,那我呢?”那個中年人旁邊的少年滿臉笑容,沈星悠意識到他大概是金恩。“我也要您的支持。”

“你想要什麽?”中年人寵溺地看着他。

“其實,我更想當一個宇航員。”他憧憬道,“舅舅,讓我去遠行吧。”

“想都別想。”中年人拍了一下他的頭,少年沮喪地低聲抱怨起來。

“好了,這件事讓我再思考一下。”中年人摸着他的頭,安慰他。

原來金恩和宋衍是這種關系,他們應該是一起長大的,當時神殿的另一個小孩就是金恩。沈星悠後知後覺,想知道他們為什麽會一起來到地球上。

場景又發生了變換,少年騎着馬離開城市,穿過街上的汽車和人群,來到了生長着黑色樹木的森林。一路上沈星悠看到了兩個極端,科技的高度發達與體制的□□落後并存。這是沈星悠對這個星球的認知。

一隊人騎着馬跟着他在林間飛馳着,遠處,暗紅的“月亮”遮住了森林的五分之一,蹄鐵踏地,在沉寂的林中突兀散開。

後來,馬隊停了下來,森林中只有兩個少年縱馬奔馳。

視線随着他們的移動極速變換,最後,他們在一處極高的懸崖上停了下來。下面,帝國的銀白色建築物高聳地排列着,像一棵棵筆直生長的樹木,而樹林的中心,紅色的神殿,如同一個火漆印章。

“你究竟在做什麽?你真的想清楚了嗎?”一個少年問道。

“金恩,你聽我說,”另一個少年轉過身認真看着他,“我想把這個國家從枷鎖中解救出來,走向自由。為了實現這一理想,我必須把自己的命運付諸于此。一個嶄新的帝國将會誕生,而這個基地就是它的母親。”

那個少年皺了皺眉,沉默了片刻,“阿衍,你太自以為是了。”

“也許吧。”少年笑了笑,擡起頭,看向空中那輪暗紅的“太陽”。

“金恩,你看那個‘太陽’像什麽?”他問。

它很大,遮住了五分之一的天空,卻像月亮一樣冷寂,沒有更多的光熱。

這是沈星悠第一次直視那個“太陽”,它是比天空要深很多的暗紅色,釋放着光芒,卻不刺眼。“太陽”中間有很多星星點點的黑色紋路。

沈星悠記得宋衍說過他的世界沒有太陽,或者說太陽死了,那這個給星球帶來光與熱的天體,是什麽呢?

那個少年走上前,與他并肩而立,看了看天空,“阿衍,當我還在俄斯克星的時候,我的父親曾給我講過X-C1915星系的另一段歷史,那是一段隐晦的創世史,在渺遠的宇宙,在一個神秘的星球上,衆神誕生于此,有一位古神來到了這個星系,創造了一個‘太陽’,也帶來了文明的種子,從此生命在這個星系出現。”

“後來那個‘太陽’一直被繼承古神力量的教會統治着,這是衆人皆知的事情。”少年皺皺眉,看向他,“金恩,你也被教會的言論控制了嗎?”

“我的意思是,你不想去那個神秘星球看看嗎?”那個叫金恩的少年眨眨眼,“宇宙間奧秘無窮,所謂創世之神,我想知道,它究竟是洛夫的創造,還是既定的事實?”

少年沉默片刻,沒有回應這個問題,而是問道:“金恩,此刻我只想了解一件事情,帝國即将巨變,當敵人到來時,你會與我同在嗎?”

“你覺得我現在站在哪兒?”那個少年反問。

他們又在林中奔馳着,不久就和停留的馬隊會合,駛向森林的深處。

“宋衍,他說的星球是地球嗎?”沈星悠看向宋衍,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有一個隐秘的過往,似乎早就将兩個星球的命運,聯系在一起了,

宋衍應了一聲,“但我們在到達太陽系的時候,很奇怪地遭遇了意外,我目前還不知道原因。”

很久之後,馬隊在一處極深的山谷前停下,遠遠看去,那是一片樹木森然的混沌之地,不會讓人留意,少年坐在馬上,将手中圓片抛向空中,手中幾下動作,瞬間一個屏蔽的空間被打開了一條縫。衆人躍馬踏入,裂縫合上。

裏面是一個新世界。

白色的燈光照着空間的每一個角落,明亮而純淨。正中央,一棟巨大且造型怪異的建築物立在凍土層上,艙門打開,斜坡降下,衆人走了進去。

“這是一個星際飛船,也是我們如今所在的建築物。”宋衍解釋。

怪不得長得一樣,原來都是飛行器,沈星悠急于知道結果,問道:“你們怎麽來地球的,後來呢?”

宋衍加速了記憶,場景倏然來到帝國的神殿廣場。

此時大概正值正午,那輪紅色的“太陽”正照在廣場中心的石柱上,石柱之上,一個穿着紅色神袍的老人綁在上面;石柱之下,是高高堆起的黑色樹木。

廣場上,人們擁擠而又排列整齊地跪坐着,看着石柱。

“燒死異端!”人們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

這個視角來自于一個小型飛行器,它懸停在遠處,正對着行刑的場面。

少年坐在駕駛位上,冷靜地看着這一切,此時他手中的遠程狙擊口已經對準了神殿門口,只等着那紅色目标出現。

不久之後,那枚子彈順利射了出去,卻在到達廣場的那一刻停滞,而後三十度逆轉方向,射向了天空。

主教仰起頭,看向飛行器,露出了一個平靜的笑容,即使距離較遠,但是主教的臉卻清晰地出現在少年眼前。

恍若時間和空間,在那個瞬間,被改變了。

主教揮了一下手,石柱下樹木燃燒起來。廣場上衆人低下頭,雙手在胸前交叉,似乎在低聲念着什麽。

火勢兇猛,少年駕駛着飛行器沖了過去。主教擡起頭,平靜地看着飛行器向石柱駛來。

廣場上,幾架飛行器俯沖過來,試圖控制教會人員。

少年再次向主教發起了攻擊,但是子彈和先前一樣,改變了軌跡,射向天空。他絕望地發現任何物理攻擊對他都是無效的。

他的身上開啓了屏蔽器,能阻擋一切高速攻擊,子彈無法穿過他的身體。

廣場上所有戰鬥人員,也都開啓了屏蔽器。在應戰的情況下,作戰雙方都開啓了屏蔽器,所有高科技武器的攻擊都是無效的。最後,他們用冷兵器厮殺在一起。

廣場上頓時一片混亂,大火中,石柱上的那位老人,被救了下來。教會雖然擁有操控帝國的精神力量,但是在王室訓練有素的軍隊面前,很快就落于下風。

勝負已定。

主教站在高臺之上,只是平靜地看着這一切。

少年拔出長劍,躍上高臺,将要親手結束這一切。

然而,少年失敗了。

他的長劍還沒有揮動起來,他還沒有來到主教面前,就已被廣場的人民緊緊圍住。

廣場上那些虔誠的信徒們,他們站起來,鑄成了密不透風的網,攔在神殿前面。

他們将軍隊圍住,他們怒斥着王室的僭越與暴力,怒斥着他們對神殿的亵渎與不敬,怒斥着他們思想和行為的異端。

最終少年放下武器,不再反抗,他們不可能将武器指向人民。

少年天真的抗争,最終失敗了。

人民的吶喊聲,在廣場上一聲接一聲地響起,最終傳遍了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亞伯老師,對不起。”少年扶起老人,“我讓您失望了。”

“殿下,你已經走出了第一步。”老人慈祥道,“只是時機未到,帝國還有漫長的路程要走,不要悲觀。”

老人擡起頭看向主教。

主教揮了一下手,衆人瞬間沉寂下來,他從高臺走下來,人群自動散開了一條路。

少年看着主教,“放了亞伯老師,一切因我而起,我來承擔。”

“殿下,這就是你的醒悟與忏悔嗎?”主教站在人群中間,語氣平淡。

“是。”少年慢慢走過去,在到達主教面前的時候,他的手中突然出現了一把利刃,刺向主教的心髒。

屏蔽器可以阻擋超高速攻擊。但是冷兵器的低速攻擊卻可以穿進身體。那把匕首順利刺進紅袍下的心髒,但是只沒入了幾寸尖頭,便自動折斷了。

主教從胸口取出那插入的尖頭,看着少年,評價道:“你的武器還不夠鋒利。”

“亞伯,回到石柱去吧。”他将尖頭交給旁邊的神職人員,轉身往神殿走去。

“廢除王室,燒死異端!”人群激憤,他們生生撲過來,像瘋了一樣攻擊少年的軍隊,他們不允許他們的主教與神權受到任何亵渎。

“殿下,離開這裏。”老人沉聲道。

在一片混亂中,幾架飛行器飛向空中,卻被空中無形的網縛住,飛行器無法沖出神殿的範圍。

它墜毀在地上,被人們圍攻、砍砸。

少年他們被圍困在人群中間,當人群再次圍攻過來的時候,老人突然抓住了少年的手,似乎将什麽東西交給了他,“殿下,路還很長。”

那句話像一句遺言。

老人站在廣場中間,推開少年,似乎在使用什麽靈器,強烈的光線以空間震動的形式,向四周擴散。強大的力量控制着少年登上了飛行器。

廣場上時空凝滞之後,又迅速變幻,透過少年的記憶視角,沈星悠看到無數流動的光線在飛行器外面詭異地運動着,廣場上發出強烈的白光,排斥一切,驅逐一切。

那是極致的白光,連光線都不能停留,所有的一切都以光速遠離神殿。

強烈的白光讓沈星悠也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時,看到的是黑暗的宇宙。

飛船內的全息投影上,顯示着飛船四周的環境。此時,那棟基地裏的龐大古怪的建築,變成了一艘飛行器,孤獨地行駛在黑暗宇宙中。

旋動的星系在眼前出現,又超速遠離。

少年站在投影前,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遠去。在浩瀚宇宙中,X-C1915星系,帝國,神殿,亞伯老師,已經渺茫到連方位信息探測不到。

“宇宙時空重疊,飛船已經墜入了另一端。”少年金恩走過來,愉悅道:

“阿衍,我們的遠行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