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村（六）
他所說的交易是桃源三十日的祭神大典，也就是明天晚上，他要求沈星悠作為神女去神殿解救他們的神靈，名為獻祭，實為解救。
他的神色變得悲怆起來，忽而鄭重地跪在地上，“兩位，在下絕無加害之意，走到此步也是無可奈何，求二位救救桃源人，也救救那位可憐的神，我們一家人只是想過正常的生活。”
需要解救的神，神殿的神真的存在嗎？沈星悠看着他認真的神色，忽然想到了同樣跪在自己面前的餘姚，桃源人的生活确實是不正常的，阿盼一家人，那位遍體鱗傷的女性，槐樹上的累累屍體。但是，為什麽需要她來救？
“你已經加害了。”空氣中有一種凜冽的壓迫力，似乎将時空靜止，那強大的力量是從宋衍身體裏發出來的，餘澤忽然縮成一團發出痛苦壓抑的□□聲。
宋衍站起來看着地上掙紮的他，冷冷道：“你沒資格談交易。”
沈星悠覺得宋衍整個人忽然變得淩厲起來，她也站起來，握住宋衍的手，示意他不要生氣。
宋衍扶着沈星悠坐下來，餘澤在地上滾了幾分鐘，嘴裏發出沉悶的聲音，然後他慢慢爬過來，連連道歉。
“解藥拿出來。”宋衍說。
“我馬上去拿！”餘澤從地上爬過來，踉跄進了室內。
一會兒，他拿着一個包裝精致的鐵盒出來，小心地遞給宋衍，“龍血丸，一日一顆，吃三天。”
這是一個藥盒，上面也寫着“龍血丸”三個字，和藥店裏買的中成藥看起來沒有區別，上面還有“OTC”的綠标，邊緣寫着“武陵桃源制藥有限公司”。
宋衍轉到底部，看它的成份和功能主治。
成份：龍血，人參，麥冬，山藥，山茱萸，熟地黃。輔料為蔗糖。
功能主治：溫補氣血，固本培元。用于心神不寧，陰虛氣弱，經絡郁結。
“龍血？”宋衍皺了皺眉，問他，“這是解藥？”
“是的，藥店裏也能買到。”他認真道，“龍血是真的。龍就是桃源供奉的神靈。”
“求二位救救桃源吧！”他聲音懇切，想再次跪下來，“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宋衍沒讓他跪下來，“你應該去公安局報案。”
宋衍牽着沈星悠打算離開，忽然，院門自動合上，無數白色的菌絲纏繞在門上，黏膩潮濕，細小的菌絲伸出無數觸角，在空中顫動着。餘澤表情猙獰，指着沈星悠，“我真的不想加害你們，但是你必須去神殿。”
“這是神谕，也是桃源最後的希望。”餘澤手中蓄滿菌絲，“對不起。”
那些菌絲撲上來，宋衍牽着沈星悠躲過，他的手中又出現了那個圓片形的靈器，此時圓片發出了一道道銳利的寒光，将那些菌絲一一斬斷。
時空有瞬間的凝滞，沈星悠看到餘澤變成了幾個交疊的重影，其中的一個餘澤倒在地上，一只手從另一個餘澤的身體裏飛出去，迸濺的血液在空中劃過一道珍珠似的紋路，白色的菌絲交纏着血液，砸在第三個餘澤的臉上。
時空恢複正常，餘澤坐在地上，捂着手臂的斷口，紅色的菌絲從他手掌的傷口處長出來，他連忙爬過去，把斷掌撿起來，接到手臂上。
餘澤不是人，他的手被切斷了。
靈器在宋衍手心消失，他平靜地走過來，對沈星悠說：“他的手會長起來的。”
沈星悠并不擔心餘澤的手，她只是覺得宋衍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更強大，也更冷漠。他對槐樹上的屍體一點也不驚訝，也對那個少年的死毫不在意。也許他不是想要安慰沈星悠，而是因為他本來就不在意。
“我們走吧。”宋衍打開院門。
沈星悠心裏很亂，想離開這個地方，想回到溫暖的南方去。她往前走了一步，忽然聽到身後的哀求：“神女，求求您，救救那位可憐的神，救救我們。”
沈星悠站住，轉過身，看着臉上血跡模糊的餘澤，她不是憐憫，而是疑惑。如果他說的神确實存在，如果神谕真的存在，那麽為什麽是她？
“為什麽是我？我真的可以救你們嗎？”沈星悠走過去，“你說的神谕是什麽？”
餘澤從地上站起來，他的斷手和手臂被厚重的菌絲纏在了一起，菌絲上浸滿了鮮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有一天晚上，吾神托夢，指明了神女的方向，讓我帶她去神殿解救那位可憐的神。”
“你說的托夢的神，和神殿的神，不是同一個。”宋衍突然問，“既然如此，他為什麽不去救？”
“我不知道，我看不清吾神的樣子，他只是突然降臨在我的夢中，給予我光明的指引。”餘澤表情裏充滿崇敬，認真回答。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一定是有人指引着他帶沈星悠去神殿。這世間所謂的神靈，要麽是信仰，要麽是力量強大到不可窺伺的異能者。短暫地入侵一個人的夢境，這種能力也不是沒有可能。
所以沈星悠也一直覺得十一歲時做的夢，關于那本怪異的書，亦是一種指引。
只是，她不知道，為什麽是自己？
有人在指引着沈星悠去那個地方，解救那位“神”。那個人知道沈星悠的一切，那個人會是誰？
“你說的神，是不是一身白袍？”沈星悠突然問，她開始嘗試把這兩件事聯系到一起，開始去論證光影之後的神。
“是。”餘澤擡起頭看着沈星悠，目光炯炯，虔誠無比。
“裝神弄鬼！”宋衍憤怒地說了句，拉着沈星悠，“星悠，別理他，我們走吧。”
沈星悠猶豫了，她站在原地，看着宋衍。她知道宋衍是為她好，不想她入險境。但是那位神，沈星悠覺得他是光塵，是光塵讓她去那個地方的，她想知道為什麽。
“我不想走。”沈星悠脫開宋衍的手，不知道怎麽去表達這種心情，宋衍的失落讓她愧疚，最後她只能說了句“對不起”。
“你想弄清楚，那我們就去看看那位‘神’的真面目。”宋衍握住沈星悠的手，忽而笑了笑，“反正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他的手溫暖幹燥，在這寒瑟的冬日裏，沈星悠心裏忽而湧出一陣暖意。
“我們可以幫你，但是拿出你的誠意來。”宋衍對餘澤說。
“謝謝二位。”餘澤感激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們。”
餘澤坐下來，慢慢講述着。他是一位異能者，從小被武陵村村長收養，但是在發現了他的異能後，村長并沒有害怕他，村裏人也不排斥他，而是讓他發揮自己的能力為武陵村做事，後來，他十八歲那年，村長帶他去了桃源。
那是桃源一年一次的祭神大典，武陵村和桃源都信奉神殿的神，每年歲末，他們舉行隆重的祭神儀式，來感謝神靈的庇護，并祈求新年的風調雨順。
神殿後的黑色土壤上生長着一種植物，它們被制成神秘藥材，能解各種疑難雜症，經武陵村制藥公司銷往全國。除此之外，桃源氣候溫暖，土壤富含珍稀礦物質，适合制養生茶。
藥業和茶業是武陵村發家致富的根本，而這一切都依賴于桃源，也依賴于神殿。
“在當年知道這一切的時候，我并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桃源的藥材和茶葉養活了武陵村，我作為武陵村的一份子，自然像大家一樣對神殿無比敬畏，不管裏面有沒有神靈。”餘澤坐在椅子上，陷入了痛苦的回憶裏，“但是事實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樣。”
“那一次祭祀，我看見了失蹤多年的餘姚。她是武陵村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但是後來她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去哪兒了。直到祭祀的時候，我看到了長大的她。她完全變了一個人，變成了桃源的祭司，她出現在祭神大典上，她在神殿前的祭臺上跳舞。”
“後來，我才知道，她小時候被桃源的上一任祭司選中，被帶去了桃源。”
“她本來可以過正常生活的，卻因為那位虛無缥缈的神，就永遠被束縛在祭司樓。”他的聲音裏充滿着憤怒，“後來村長将與桃源聯系的事務慢慢移交給我，我可以經常去桃源了。除了業務聯系外，每年祭祀，武陵村都要向神殿獻祭一位年輕女子。”
“那些女孩呢？”沈星悠問。
餘澤嘆了一口氣，低下了頭：“對這些事情了解越多，我就越覺得良心不安。有一天，我偷偷去了神殿，想去看看那位神的真面目。”
“我不相信神會殘害人的生命，如果有神，那一定是邪神；要麽是人在裝神弄鬼，神只是遮羞布。”
“裏面有所謂的神嗎？”宋衍問。
餘澤的手握成了一個拳頭，緩緩說：“有神，也有人，人們在弑神。”
“那位可憐的神，被綁縛在地下室的鐵柱上，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儀器，它的血液被人們收集起來，裝在瓶子裏，運輸到制藥廠。”
“而那些獻祭的女孩，只是桃源管理層用來滿足私欲的工具。”
“明白這一切之後，我想帶着餘姚離開，我想去報警，可是我連神殿都逃不出去。”
“我的菌絲有毒，我對他們還有用，他們沒有殺了我。”餘澤神色悲傷，“但是阿姚和小諾在他們手中，我救不了他們。”
“我明白一切的真相，但我卻無能為力。”
“既然你都救不了，報警也沒用，我們怎麽救呢？”宋衍冷靜地看着餘澤，“到底是誰讓你帶她去神殿的？你怎麽知道她能救你們？”
“是……是神靈托夢。”餘澤低下頭回答。
“你沒說實話。”宋衍站起來，“星悠，我看我們還是走吧。”
沈星悠被宋衍拉着離開，她發現宋衍真的在冷靜地解決問題，他說的陪伴是踏踏實實的，不是一時沖動，也不是哄她。她心裏有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走到門口，餘澤忽然在身後喊道：“對不起，我全都告訴你們！”
“是一個人告訴我的，他說神殿的神是神女的故人，只有神女才能讓他醒過來。只有那位神醒過來才能打破桃源的結界，結束這荒唐的一切。”
“那個人是誰？”宋衍轉過身。
“是我。”一個人從屋內走出來。餘澤表情愧疚地看着他，“王玄先生，對不起。”
“算了，不是你的問題，是他們太謹慎了。”王玄看了看他的手，“你先去把傷口處理一下，長歪了就不好了。”
餘澤進屋了，王玄坐在椅子上，笑了笑，“是我告訴他的，怎麽說吧，桃源的結界，桃源這個樣子，你有一半的責任。”他指了指沈星悠。
宋衍把沈星悠護在身後，“王玄，你什麽意思？建安社區、南濟島、九熙縣，每次都陰魂不散地跟着沈星悠，你到底想做什麽？”
沈星悠也疑惑地看着王玄，完全想不到他竟然會出現在這裏。除了宋衍說的那幾個地方，仔細回想，在生态園，沈星悠也多次遇到王玄。
現在想想，并不是完全巧合吧。
王玄突然大笑起來：“陰魂不散死皮賴臉地跟着沈星悠的人是你吧，我倒想問問你想做什麽呢？”
“別和他吵了。”沈星悠讓宋衍冷靜下來，她早就清楚王玄的性格，王玄不想說的事情，是問不出來半分的。他本來就是一個奇怪的人。
沈星悠走過去，問王玄：“為什麽桃源的事情我有責任？我以前沒來過桃源。”
“你沒來過，她來過。”王玄平靜道，“你繼承了她的能力，你是由她的基因創造的，從各種意義上說，你就是她。”
“你在胡言亂語什麽？”宋衍氣憤地把沈星悠擋在身後，牽着她的手，“沈星悠就是沈星悠。”
“不管怎樣，只有你能叫醒桃源的‘神’，讓他打破桃源的結界，結束這一切。沈星悠，這個責任，要不要承擔，你自己選擇吧。”王玄聲音平淡。
“結界一日不破，桃源人一日難見天日。”
宋衍握緊了沈星悠的手，沈星悠心裏感受到一種支持的力量，她覺得很安心，“我會去神殿，但我做這一切不是承擔所謂的責任，而只是因為我想幫助桃源的人。”
“随便，都一樣。”王玄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