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周打開家門的時候, 被一室暖黃的燈光照得一愣。他探頭進去,就看見一個小老太太正踮着腳站在餐桌邊的椅子上換燈泡。
馮周連忙去扶她:“你一大把年紀了換什麽燈泡?等我回來再換啊。”
小老太太從椅子上往下一蹦,拍了拍手上的灰:“你媽媽怎麽就喜歡用那種白色的燈泡?看着多像手術室, 真不吉利。”
“為什麽不把開關關上再換燈泡?”
“忒麻煩吶,”小老太太說, “這個顏色看着順眼多了。”
原本慘白的燈光被換成了暖黃色, 讓本來沒多少人氣的屋子也顯得有了些許暖意。
馮周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下屋內,不出所料地在馮青青女士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廚房裏看見兩盆長勢喜人的小西紅柿, 以及地上堆的幾袋子明顯從超市搶購的打折瓜果蔬菜。他嘆了口氣,拉開椅子坐下:“怎麽突然想來這邊了?”
“我來看看你, ”小老太太說, “都多久沒看見我寶貝外孫啦。”
馮周笑了笑:“你早說你要來,我就請假回來陪你了。”
外婆臉色一緊:“那可不行, 得好好學習,我們周周将來是要造大飛機的,可不能耽誤學習了。”
她從兜裏掏出一本便利貼:“這上面寫的是食譜, 外婆從健康堂那個節目看來的,說高中生吃這些可補身體了, 回頭你讓青青做給你吃。你爸天天在外面跑生意,身體也抗不住, 吃這些菜對身體好啊。”
馮周聽着她的話,笑容卻淡了下去。
無論他爸媽在家吵得再怎麽兇,卻在外婆面前一致保證相敬如賓, 半分不提每次見面時的腥風血雨。所以外婆和外公依舊被蒙在鼓裏, 以為他家和和睦睦明年就能報名參選D市十大優秀家庭海選大賽。
他握着外婆粗糙的手,眉眼間露出少見的溫柔:“你下次來之前告訴我好不好?都要九點多了,你自己回去多不安全。”
“有什麽不安全的嘛, ”外婆說,“你不要小瞧我,我自己騎摩托來去可方便了。外婆就想來看看你,給你家送點東西。我看冰箱裏面都空了,是不是你爸媽忙起來又不管你啦?”
馮周安慰她:“我能照顧自己。”
他起身把外婆送到門口。外婆從包裏又摸出張紙條對着光看:“喏,你幫我查查這種藥能不能在網上買,治肺結節的。”
馮周心裏一緊,接過紙條:“你別亂吃藥,等我有空陪你去醫院看看。”
“老頭子的老毛病,最近換季又喘不上來氣兒”外婆拿起挂在門口的外套,“一直吃這個藥呢,放心。”
門鎖“吱呀”響動了一聲,周萬金打開了門,看見正在玄關穿鞋的外婆愣了一下,連忙道:“媽,你怎麽來了?”
外婆穿好鞋,把絨線小帽戴上:“我來看周周啊。”
“媽,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周萬金搓手笑着說,“大晚上的你回家太不方便了。”
外婆拎起挎包,把停在門口的小車推向外面:“方便得很,你忙了一天,快好好休息吧。”
她轉身扯了扯馮周的袖子,馮周微微俯身,就見她在挎包裏掏了掏,掏出來一個紙包。外婆把紙包塞進他手裏,有些頑皮地對他擠了擠眼。
周萬金等房門關上才問馮周:“你外婆有沒有和你說……”
“沒有。”
馮周知道他要問什麽,生硬地終止了談話。他把紙包往兜裏一揣,進廚房開始料理袋子裏的瓜果蔬菜:“好自為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
周萬金被他說破了心事,只能一口氣憋在心裏,摔摔打打地回了屋中。馮周打開一袋芹菜,就見裏面丢了張便利貼,上面寫道:“降壓去脂,清熱利尿,小金多吃。”
他又翻開另一袋山核桃:“對大腦神經有益,小周多吃。”
馮周把地上七八個五顏六色的塑料袋翻完,收集了七八張用繁體字寫着此菜功效的便利貼。他嘆了口氣,把兩盆小番茄一左一右在窗邊對稱擺好,菜和水果都分門別類一排排放在冰箱的冷藏室裏,回房鎖上門後打開了紙包。
紙包裏是一把七彩的糖球,一個個圓頭圓腦,紅綠橙摻雜在一起,喜氣洋洋的。
他拈起一顆紅色的塞進嘴裏,味蕾上炸開一股帶着些許香精的草莓味。
每次外婆來看他,總是會變着花樣給他買這些小時候他最愛吃的零食。雖然現在看來有點過時,但依舊不妨礙他會鎖上門,小心翼翼地嘗着這些糖或餅幹。
周萬金不知道在和誰打電話,粗聲粗氣地發脾氣,在客廳裏踱着步。馮周靠着門,靜靜等嘴裏那顆糖化掉。他無端地想,如果外婆知道他家的情況會怎麽樣?
小時候第一次聽見父母吵架,他害怕得很,自作聰明偷偷給外婆打了個電話搬救兵。半夜十二點多老太太蹬着拖鞋,睡衣都沒換,叫了輛出租車就殺了過來,急得高血壓當場發作,又被拉去旁邊的醫院挂點滴。
從那以後他家就默認吵架絕對不能讓外婆知道,一瞞就瞞了十多年。
可紙是包不住火的。
他攥着外婆寫的那幾張便利貼,頭一次感到有些無能為力的悲哀。
外婆這樣惦記的一家三口實際上已經名存實亡。小金觊觎她的房子,青青只愛工作和職稱,周周拼命想考得離家遠遠的。除了她沒人愛這個家,也沒人把這裏當家。
小金青青和周周一年之後再也不是一家人啦,她要是想看他們可能得多跑幾個地方。
嘴裏的糖沒了甜味,馮周覺得胸口一陣陣地發澀。
犯錯的不是外婆,可為什麽最後偏偏要外婆的愛無處安放呢?
放在書桌上的手機屏亮了一下,馮周才如夢初醒般從方才那不算正常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珍妮瑪仕多】:你有沒有什麽喜歡聽的歌?
【芝諾的烏龜】:?
【珍妮瑪仕多】:路小南逼我聯歡會表演節目,我拿不準要表演哪首歌
【芝諾的烏龜】:問別人去
【珍妮瑪仕多】:他們建議我表演巴啦啦小魔仙這種聽上去就不靠譜的,你比較靠譜,我聽你的
馮周看着聊天界面沉默了一會兒,接着對面一個視頻電話就彈了過來。他接通後,看見了一間有些混亂的房間。牆上橫七豎八地貼着一堆游戲和動漫的海報,不遠處依稀能看見架望遠鏡似的東西,牆壁被刷成了深藍色,有點深夜星空的感覺。
“……你的屋子?”
“有點亂,随便看,”虞少淳探了個頭入鏡,“稍等,我調一下音。”
馮周看着那些根本沒放整齊的書本和海報,只覺得自己的強迫症被虞少淳在無形之中挑釁了。他捏了捏眉心:“我看着你屋子難受。”
“那看我。”
虞少淳把鏡頭掉了個個兒,對準自己的臉。馮周被他吓了一跳:“你幹什麽?”
“看我啊。”
“為什麽要打視頻電話?”
“找找有觀衆時的表演感覺,”虞少淳說,“你臉色不太好啊,不舒服?”
“沒,”馮周轉移話題,“你房間蠻大的。”
他慢慢脫了外套,剛在床邊坐下,就看見屏幕上方彈出來一條QQ消息:
【未讀消息】莪昰迩的命:小哥哥你跨年有什麽安排嘛?
馮周回她:“沒有。”
“我要開始了,”虞少淳終于調好了琴,“先獻上一曲《情非得已》。”
馮周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唱歌,等他彈完一首後才禮貌發問:“你為什麽不唱歌?”
虞少淳反問:“為什麽要唱歌?”
“彈吉他的人不都是一邊彈一邊唱嗎?”
“還有這種規矩嗎?”
虞少淳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那下面送上一首彈唱版本的《死了都要愛》。”
他剛要開嗓,身後緊閉的房門忽然被“砰”地一聲推開。馮周只隐約看見了個飛速閃進屋的粉紅色身影,下一刻,手機就被虞少淳手忙腳亂地倒扣在了桌上。
他眼前一片黑,只能聽見對面兩人說話的聲音。
“哥哥哥哥我怎麽辦啊?”——這是女聲。
“我正忙着呢,能不能別招呼不打就進門?”——這是虞少淳。
“你是不是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什麽鬼見不得人的勾當?”虞少淳說,“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他這麽說我是不是該約他啊?可是冒昧約是不是又顯得我無事獻殷勤?”
“勸你最好別,我還沒給你把關呢你約什麽約?萬一他對你圖謀不軌呢?”
馮周饒有趣味地聽着兄妹倆的唇槍舌戰,順手抽出一本數學練習冊翻開做了幾道選擇題。虞少淳終于把他妹打發走,手機屏被翻開,又露出了他那張大臉:“剛才那是我妹。”
馮周把練習冊合上:“你妹妹找你幹什麽?”
“她想約她暗戀的小男生出去玩,被我扣下了,”虞少淳撥弄着琴弦,“八字還沒一撇就急着見面,我看她是腦袋瓦特了。”
“你挺關心你妹妹的。”
虞少淳的手倏地從琴弦上滑過,随便彈了一段旋律:“我妹……除了偶爾傻白甜一下氣人,其他時候也挺可愛的。”
“多好啊,”馮周說,“兩個人一起長大的話,很少有孤單的時候吧。”
虞少淳愣了一下,隐隐覺得馮周方才有些好轉的心情又低落了幾分,于是帶着些許玩笑的意味問:“我一直以為馮學霸很享受孤單,畢竟天才都是高處不勝寒的。”
“孤單的時候多了,偶爾還挺向往熱鬧的日子。”馮周嘆了口氣。
畢竟沒有誰從出生就是一顆孤星的。
作者有話要說: 九年義務教育三年高中學習從來沒這麽期盼過清明小長假也從來沒覺得三天過得這麽快,眨眼就沒了T T,開學快樂,早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