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容器
“好。”沈星悠不假思索地回應,催動體內力量。光塵從沒讓她做過什麽,她也知道自己能力很弱,但能夠幫助光塵,能有點用處,她是開心的。
她的異能使用完全憑借本能,她能感覺到自己體內力量的游走,但是她卻不知道那些力量是怎麽産生,是怎麽運行的。有時候,她感覺自己也是一株植物,身體的脈絡是空的,像容器一樣蓄積着力量,當外界需要的時候,她可以源源不斷地将力量釋放出來,施加給植物,讓它們萌發生長。
就好像植物上那些蓬勃的枝葉,是從她體內生長出來的一樣。
沈星悠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某種植物化成的妖怪,被寅清嘲笑了半個月,“阿悠,快變成第一形态給我看看,你要是植物,那肯定是一朵漂亮但帶刺的玫瑰花。”
沈星悠不會變換,自始至終,她只有人的形态。寅清變成第一形态,教她怎麽控制異能,但是沈星悠發現自己仍然只有一個形态,那些方法對她沒有用。
沈星悠開始明白,她确确實實只是一個人類,而寅清是一只老虎,這是他們的原本形态。
“植物沒有生命,不是靈體,你不可能是植物,寅清騙你的。”執夷許是看不下去了,路過解釋道,“人類之間有很多異能者,世間生靈都可以修行,人類與動物沒有本質區別,都能通過修煉掌握異能。”
“星悠,你是一個特殊的人類。”
後來,沈星悠不再執着了。
光塵告訴過她,如今世間靈氣幾乎殆盡,生靈很難再通過修行超脫天地。
世間生靈都會老去,死去。
人類會自然死去,異能者也會因力量竭盡和人類一樣歷經生老病死。
死亡,是生靈不可更改的未來。
那顆種子,源源不斷地汲取着沈星悠的力量,不是沈星悠給予,而是它的主動攫取。那一刻沈星悠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植物的生命力,那顆種子,像一顆跳動的心髒,無數只看不見的細小導管,從種子黑色的皮質下鑽出來,鑽進沈星悠的身體,貪婪地吸取着她的能量。
那一刻,她的心髒與種子看不見的心髒,同頻率跳動着。
沈星悠想讓它發芽,即使感覺力量殆盡,她也不想停下來。這是光塵讓她做的第一件事情,用她的異能,使一顆種子發芽而已。
沈星悠可以使一片森林枯木逢春,但是今天她不知道為什麽,她做不到了,她連催生一顆種子都做不到。
她心裏很挫敗,她不想讓光塵失望,也不想讓光塵覺得她一點用都沒有。
她強撐着,光塵走過來,輕輕托住了她的手臂,“好了,不要勉強。”
光塵的手制止了力量的攫取,沈星悠感覺有無數條觸須從自己身體中抽離出去,她後背發冷,險些站不穩。
“星悠,你先去休息吧。”光塵松開手。
“先生,對不起。”沈星悠很難過,光塵一定對她失望了,她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到。
“沒事,做不到也沒關系。”光塵摸了摸沈星悠的頭,“不是你的問題,去休息吧。”
沈星悠慢慢地下了樓梯,剛剛力量消耗太大,她現在很暈,必須要休息了。剛走出溫室,就看到寅清靠着樹幹,望向這邊。
“阿悠,先生找你做什麽?”他走了過來,似乎已經等了很久,“我們去後湖挖粉藕吧。”
“我很累,想睡覺。”沈星悠想快點回曉星閣。
“你用異能了?怎麽這麽虛弱?”寅清扶着她,“我送你去。”
“不用。”沈星悠拒絕,但顯然拗不過他。寅清雖然看起來不着調,但其實本性率真,比如這個時候,他知道沈星悠身體不舒服,就不會再逗她了,而是快速地把她送到了曉星閣。
沈星悠回到了房間,很快就沉沉睡過去。
醒來時,已到了深夜,睡了太久,她想出去走走,不覺就來到了溫室,她還是想來試一試,讓那顆種子發芽。
溫室上空有一顆人造太陽,此時已經熄滅了,發出幽冷的光,到了深夜,那些茂盛的植物也要休息。
路燈昏然,溫室也是暗的,但依舊可以看見裏面的大致輪廓。
沈星悠往上看去,二層裏那個巨大的玻璃容器,安靜地立在黑暗之中,立在沉睡的植物中間,它與周圍是隔開的,界限分明。
沈星悠走上二層,發覺玻璃容器後面的椅子上,坐着一個人。
沈星悠沒有想到光塵還在這裏,他就這樣安靜地坐在黑暗中,與周圍的植物融為一體,好像陷入永世的沉寂。
他發現了沈星悠,動了動身體,依舊靠着椅背,聲音平淡,“星悠,你來了。”
沈星悠從未見過這樣的光塵,他在黑暗中寂然地坐着,甚至有些頹唐地靠着椅子。她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的到來是否打擾了光塵。
沈星悠站在那裏,看了看旁邊玻璃容器裏的種子,她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是她記得,她第一次在溫室見到這個容器的時候,裏面什麽都沒有。光塵笑着說裏面是一顆未來的種子。
當時沈星悠還詫異光塵竟然和她開玩笑,“未來”就是“沒有來”的意思,所以那裏面什麽都沒有。
原來那時的“未來”真的指向“未來”嗎?
也許這顆種子對光塵很重要吧,否則他不會深夜還在這裏。溫室的植物,一直有工作人員照管,光塵只是偶爾來看看。
想到這些,沈星悠心裏的自責又加深了幾分,“先生,對不起,我沒能使它發芽。”
“沒事,你不必自責。”光塵語氣裏似乎帶着淡淡笑意,“一顆種子而已。”
“既然來了,陪我坐坐吧。”
“好。”沈星悠走過去,坐在光塵的旁邊。她覺得今晚的光塵和平常有點不一樣,但是她想不清楚是哪裏不一樣。可能她見到光塵大多是在白天,她看慣了光塵明亮冷淡超凡脫俗的樣子,忽然之間,光塵略顯低落地在黑暗中散漫地坐着,她反而有點不習慣。
她總是會忘了,光塵也是人。
他只是強大的人類,一手打造了生态園,也依托生态園建立了遍布全球的生态公司。他無償地為異能者提供一切幫助,給予他們生活資金,鼓勵異能者融入人類社會。
是光塵将沈星悠帶到生态園的,是光塵讓沈星悠看到了一個嶄新卻真實的世界。
光塵改變了無數異能者的生活,為異能者們建立了最後的家園。
光塵同樣也改變了沈星悠的生活。
沈星悠默默地看着旁邊的光塵,黑暗中,看不太清楚,沈星悠反而可以更大膽地看着他。
他靠着椅背,看着面前的玻璃容器,鼻子高挺,下颌線流暢清晰,沈星悠甚至看到了他喉結的輪廓,是一個凸起的弧度。
她別過目光,不敢再看下去了。
她不知道光塵的年齡,按照寅清認識他的時間算起,光塵至少也有幾百歲了,但是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歲的樣子。
十年前初見時,光塵是青年模樣;十年後,沈星悠長大了,光塵還是初見時的樣子。
“星悠,你喜歡生态園嗎?”沈星悠看着玻璃容器,忽然聽見光塵問。
“當然喜歡。”沈星悠看着他,愉快回答。雖然她明白自己喜歡的不是生态園,而是生态園的主人。
“先生,您喜歡嗎?”沈星悠順勢問,她希望氣氛能活潑一點,現在,有點沉悶。
“我不喜歡。”光塵聲音平淡,卻讓沈星悠心中驚悸,空氣又開始冷淡下來。
光塵站了起來,走到了落地窗前,窗外的路燈映着他清疏的影子,“生态園以前不是這樣的。”
沈星悠走了過去,聽見他繼續講:“以前,這裏叫齊諧司。”
“齊諧司?”沈星悠想起了入口處的牌樓,牌樓中間有用隸書寫就的三個大字——“齊諧司”,古意厚重,方勁樸拙。沈星悠以為那是人類世界普通的古跡遺址,沒想到它竟是生态園的古址。
“之前的齊諧司,也是異能者的家園嗎?”沈星悠擡起頭看着他,看到他嘴唇微動。
“齊諧司原是仙界在人間設置的管理異事、維護和諧的機構,自仙道傾覆後,九州齊諧司也幾乎消亡了,這是最後的一處古址。”
“仙界?”沈星悠詫異,她雖然有異能,擁有一些可能以人類目前的科學知識無法解釋的能力,但她接受的仍是科學教育,在這個科技發展的現代世界,當人類的飛船飛向銀河系,凝視着在黑暗宇宙中存在了四十六億年的地球家園時,所有關于神仙鬼怪輪回往生的瑰麗想象,已經不攻自破了。
“在地球靈氣充沛之時,人修仙,獸成妖,仙妖沒有本質區別,只是比普通人類多了些異能罷了。”
“與人類相較,他們都是異能者。”
“當地球上出現了太多異能者,自然會形成組織。”
“所以仙界就是之前的異能者組織嗎?”沈星悠忽然意識到光塵是“仙界”中人。
“是的,一個稱呼而已。”光塵回答。
“先生,您以前是齊諧司的仙君嗎?”沈星悠用了“仙君”的稱呼,心裏有點害羞,在沈星悠的心中,光塵确實是仙君般的存在,雖然此“仙”非彼“仙”。
光塵似乎回憶起了往事,很久之後,他輕輕嘆了口氣:“生态園已經不是當年的齊諧司了。”
“如今的生态園只是一個庇護所,并沒有能力去管理異動、維護和諧。”
沈星悠似乎理解光塵在憂慮什麽了,他不是在看那顆種子,而是在想異能者的未來。
南濟島的妖獸蠪似和那個原身為貓的怪物,已經對人類社會造成了重大危害,當局不可能還沒有發覺這些異動。
說到底,蠪似也好,怪物也好,它們只是有異能的生命體,并不是虛無之物,人類科技發展至今,自然有儀器可以捕捉它們的蹤跡,亦有武器可以徹底消滅它們。
生态園是在人類世界的夾縫中求生的。當世界進入科學昌明技術爆炸的二十一世紀,人類的智慧與武器,足以對抗那些異能者。
異能者的存亡,一個文件便可決定。
沈星悠想這也是光塵一直希望異能者盡快融入人類世界的原因。
世間靈氣已經殆盡,異能者再也無法通過修行提高力量,他們的異能會随着時間的流逝慢慢退化,最終成為普通的人或獸,歷經生老病死。
如今,生态園的任務是早日找到妖獸蠪似和那只“貓”,阻止它們在人類世界造成更大的傷害。執夷去查那三個空間系的異能者,寅清去找蠪似。
沈星悠希望自己也能做點什麽,為了生态園,也為了異能者的未來。
當然,更主要的是,她希望能為光塵減輕憂慮。
“先生,我去查宋衍吧。”沈星悠道。
即使沈星悠相信一切不是宋衍所為,但當所有的證據和推斷都指向宋衍的時候,沈星悠知道光塵肯定也不可避免地在懷疑宋衍。
她想還宋衍一個清白。
“星悠,你不必參與這些。”光塵低下頭,看着沈星悠,他的臉在黑暗中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沈星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沈星悠想他的臉上也不會有什麽情緒吧。
就像他平淡的話語一樣。
沈星悠只想為光塵做點什麽。
她擡起頭看着他,語氣堅定,“先生,我想弄清真相,從建安社區到南濟島的命案,我早已卷入其中。”
“我不該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