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咖啡·吻別
陸川面色閃過一絲驚愕,不曾想過堅韌的花,經歷過如此斑駁的歲月,卻在無意間,向他敞開心扉。
“放心。”
原本清冽的男聲變得些許沙啞,兩個字很低很輕,像人間情話,又像是堅定誓言,穿過山川湖海,經過一個個高速路口,在夜色中抵達。
寧大附屬醫院,在沉睡的城市散發昏暗的光芒,如一座無聲的孤島。
走進醫院的大廳,走廊裏的燈光白而刺眼,綠色地标在無數個分叉口指着不同方向,一點聲響都會被放大到無比清晰。
“我先進去了,你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沈知意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看着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心仿佛濡濕一片。
他站在那裏,默默無言,目送她進了病房,才轉身離去。
病房裏,老人顴骨很高,兩鬓斑白,臉上暗淡無光,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白色的被子蓋住了他瘦小的身軀,儀器波折跳動,在氧氣面罩的輔助下發出微弱的呼吸,床頭趴着的是相伴多年的老伴。
沈知意輕輕地在床邊坐下,握住那只骨瘦如柴的手,厚繭粗粝,背面布滿了針孔。
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她心如刀絞,死死咬緊下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響。
黑暗中,生機在緩緩流逝,老人似有感應地掀開疲憊的眼角。
“一一……來了。”聲音氣若游絲,卻透出幾分欣慰,像是專為等待這一刻。
他的一生,面朝黃土背朝天,沒什麽大的出息。好在供出個吃公家飯的兒子,孫女也給他争氣。
到臨了了,其實萬般皆放,生兒生女都一樣,日子終究是自己過。
彎曲變形的指骨用力動了動,皮膚皺巴巴的,像揉皺的紙張。
“一一以後……要找個好好的……人。”
她貼着老人的手背,說自己遇到了一個她喜歡也喜歡她的人,這個人對她很好很好。
一滴渾濁的眼淚從眼角滑落,祖孫之間的情感通過紐帶傳遞,悲傷的、期盼的、祝福的,都從老朽轉移到了新生。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勞斯萊斯還停在門口,裏面的男人微阖雙眼,似睡未睡。
“送你回去?”陸川降下車窗,盯着她臉上的淚痕,喉結輕滾,“哭了?”
沈知意胡亂揩了兩下,促狹地扯了扯嘴角,“你不困嗎?”
困,但是想替你分擔一點。他眼底深沉墨色,情緒翻滾,像是要把人吸進,望不見底。
第一次毫不回避他的目光,漆黑微冷的眉眼,星點光影落在他的眉心。
兩兩相望,潮汐洶湧。似弦崩斷,下定決心,“去你那。”
空氣滞了一瞬,纏綿的夜色裏,幻影轟鳴而去,沒人開口。
還是高三時那套公寓,久無人住,卻打掃得一塵不染。屋裏只開了一盞暖黃色的燈,像盛開的夢,烘托着不受控制的情緒。
暧昧氤氲滿室,光線投在兩道交纏的人影之上,呼吸變得粗喘沉重,溫熱的氣息噴薄在她的頸窩。
陸川眼光灼熱,順勢将人抵在牆角,寬大的手掌扶在她腦後,克制的、隐忍的,此刻急切需要發洩。
靠得太近,鼻尖萦繞着清冷凜冽的薄荷,和纏繞其中淡不可聞的煙味,她腦袋逐漸發昏,睫毛簌簌顫動。隐秘的、含蓄的,此時只剩放縱。
薄唇微涼,扣在腰上的手力道慢慢收緊,勁瘦的肌肉繃得厲害,他含住兩片嬌嫩的唇瓣,微弱的光瞬間成燎原之勢,毫無技巧,粗暴蹂.躏,生澀野蠻地攫取牙關內每一寸空氣。
唇齒間的交纏如暴風雨般讓人措手不及,沈知意本能地閉上眼睛,大腦因為缺氧而空白,伸手推了推,卻被男人反手握住壓在耳邊。
周身的血液盡數湧到頭頂,唇齒挪到耳際,小巧的耳垂被輕舔慢咬,濕潤熾熱。她渾身發軟,撐在桌角的指節攥得發白,每一次觸碰都讓她顫栗不已。
激情和欲望,柔軟與缱绻,靈魂融合在肉.體裏,追逐糾纏。
一個塑料瓶罐在愈演愈烈的趨勢下,從桌上翻滾,發出“啪”的清脆聲響,散落一地小小的白色的藥片。
陸川瞳孔猛縮,似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所有的熱烈盡數褪去。
纏綿戛然而止,沈知意雙眼迷離地看着他,又看向地面,瓶身依稀可見一行文字——雙重抑制劑(SNRI)。
“你……怎麽了?”她伸出手,試圖撫摸那雙瑟縮的眉眼,往日鋒芒不在,如今被恐懼填滿。
陸川僵硬着退後兩步,驚慌失措地去抓地上的藥片,聲音嘶啞,薄唇止不住顫抖。
“我好了的,我真的好了的……”
沈知意驚訝地望着眼前判若兩人的他,眼中慢慢閃出淚光。
卑微、可憐、恐怖,這些和記憶中那個光芒萬丈的天之驕子毫不相幹的詞語,現在卻淋漓盡致地顯現在她面前。
各種複雜的情緒像潮水一般湧來,她的心似乎被人狠狠掐了一把,又酸又疼。
“是我,陸川,是我啊。”沈知意輕輕捧起他的臉頰,額頭相抵,指腹摩挲狼狽的輪廓,在鼻尖落下一枚心疼的吻。
“沒事的,都沒事,你不要害怕。”
她的安慰像是一管鎮定劑,陸川抓着藥片的手慢慢松開,忽地往後一靠,整個人冷靜下來。
在最不願暴露的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醜态,那張俊逸沉穩的面孔出現一道巨大的裂縫,他低着頭,脊背微彎,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都沒說。
無邊的苦澀将他淹沒,臉深深埋進手心,啪嗒一聲,像是眼淚墜落的聲音,也将他骨子裏生來的驕傲一寸一寸澆熄。
“陸川,其實高中的時候,我就開始喜歡你了。”
喜歡了整整十年。
那會兒他們并不認識,她也還沒考進A班。往事一旦追溯,便如洪水滔滔,洶湧澎湃。
“高考前在這個公寓裏,你說你不值得信任,那你為什麽還要回來,還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你是什麽樣,是好是壞,是健康還是生病,我都不在乎。”
“但我希望,你不要瞞着我。”
我已向你敞開心扉,故而期盼能得到對等的回應。
你知曉我最暗淡的歲月,我也見過你最落魄的樣子。
我願意堅定地站在你身邊,像一個真正的戀人,擁有應有的知情權。
陸川擡起頭,面色蒼白,眼底慘紅,黑眸中光點稀疏破碎。
“你走吧。”聲音很輕,卻極為有力的,一字一字砸在她的心上。
他的臉色變得無比冷漠,沈知意怔愣地看着他,難以置信。心沉墜得像灌滿了冷鉛,又冷又硬的痛感蔓延到四肢百骸。
深情得不到回應,在同樣的地方,她再一次被狠狠推開。
原來注定遺憾的事情,無論重來多少次,也終将遺憾收場。
沈知意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繼而又自嘲地笑着,眉宇間戚哀破碎。
人總是反複淹沒在同一條河流,這一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靠近,剝離時也最為要命。
她無聲無息地離開,男人看着逐漸壓縮的縫隙,失神跌坐,頹然閉上了眼睛。
寧城的冬夜露寒霜重,沈國剛披着外套,一開門就看到眼眶通紅的女兒枯坐在門口冰涼的臺階上。
“一一?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誰啊?這麽晚了?”唐映秋緊跟着出來,看到這一幕,訝異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先進屋再說。”外面天冷,沈國剛攏了攏外套,扶她起來。
一家人在沙發上坐下,燈火闌珊而溫暖。唐映秋摸了摸她的頭發,眼神心疼,“趕這麽遠的路,還沒吃飯吧,媽媽去給你弄點吃的。”
“媽,我沒胃口。”沈知意拉住欲起身的唐映秋,搖了搖頭,一整天沒吃飯,可是她真的感覺不到餓。所有的感官都被雙重情緒填滿,生存需求變得不那麽重要。
“去過醫院了?”祖孫感情深厚,沈國剛以為她是因為老人的事情太過傷心,輕聲嘆了口氣。“你爺爺年紀大了,奶奶想再多陪陪他。”
沈知意知道老人不是病了,而是老了,是人們常說的——到時候了。
生老病死,人世輪回,每個人都要經歷。她不是不能坦然接受離別,而是耿耿于懷在老人面前說的得遇良人成了最溫柔的謊言。
“我想在家裏待幾天。”沈知意抿了抿唇,忽然覺得自己很丢臉,別人吃一塹長一智,她卻在同一個地方一而再再而三的跌倒,還要軟弱地躲起來舔舐傷口。
“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這又不是別人家。”唐映秋眼角濕潤,這些年女兒遠在北城,兩個城市隔得遠,聚少離多,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回。年輕時不覺有什麽,上了年紀才感到孤獨。
“那邊工作沒問題嗎?”沈國剛面露憂色,也不知道女兒在北方适不适應,領導同事好不好相處。他有時也會想,如果能在近一點的城市或者幹脆回寧城發展,那也能照應一二。
“我會處理好的。”她垂眸失焦地望向遠處,眼底逐漸晦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