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咖啡·新雪

舊歷将盡,深冬的北城迎來了第一場雪。皎潔如銀的雪花,給這座喧嚣嘈雜的城市,披上了一層晶瑩的外衣。

小區裏幾個小孩,一身厚厚的羽絨服,颠跑着堆雪球玩,時不時傳來笑聲。

北城多雪,沈知意來這五年,已經不像初見時那般新奇,見怪不怪。

男人的車到了樓下,一襲黑色的風衣長身鶴立,商務發型換成了更顯年輕的淩亂碎發,微仰起下颌,墨色的眼鏡下看不清神情。

女生很快下樓,她今天穿了件淺色的毛絨大衣,白色針織圍巾環繞一圈在胸前系好,光滑的臉頰因為天冷紅撲撲的,瑩潤飽滿。

陸川克制住想伸手撫摸的沖動,撣了撣落在她頭上的幾片雪花,将傘傾向一邊。

冬日呼吸灼熱,白氣在傘下形成的狹小空間升騰。沈知意瞳孔驟縮,驀地認出這把傘來,其貌不揚,只夠罩住一人,他的肩頭已然濡濕一片。

“高中的時候有一回下雨,我輪到值日走得晚。”男人緩緩開口,追憶一段舊事,語調閑散。“倒完垃圾回來,桌上就多了這把傘。”

“這傘可幫了大忙,家裏司機沒來,不然那天我可能就要淋着雨回去。後面問了很多人,也沒找到是哪個好心人。”

陸川偏頭看了看她,眉眼含笑,“我們高三同班,你知不知道是誰放的?”

“那天我放學就回去了。”

沈知意摩挲着衣角,別開眼,不吭聲了。年少因為喜歡一個人偷偷做的那些隐秘小事,突然被提起,湧上心頭的不是喜悅,而是難以言說的羞恥感,如蟻蟲噬心,密密麻麻。

男人勾了勾嘴角,沒繼續說什麽。若不是親身經歷,又怎會把細節記得如此清楚,連編造的謊言都如此拙劣。

手機振動兩下,沈知意點開微信,胡曉月給她發消息并配了一張截圖。

【巴黎在逃聖母】:昨天還是“不知”,怎麽今天就“知否”了?老實交代,你和陸某人發展到什麽地步了?

截圖是她的網名,【南風知否】,昨晚剛改的……

她鬼使神差地點開那個熟悉的灰色頭像,【L】不知什麽時候改成了【L知】。

一撮清晨的皚雪從枝頭墜落,撲簌一聲正中靶心。心髒像是被突然擊中,小小的心思得到了極大滿足,隐秘而快樂。

沈知意心虛地瞄了一眼,餘光中陸川換了副金絲邊框眼鏡,專注地握着方向盤,側顏的線條利落沉穩,沒注意到她的細微變化。

只要沒被當場抓住,承認是不可能承認的。沈知意強行嘴硬地給胡曉月回了四個字,普通朋友。

“什麽事這麽高興?”

陸川輕輕推了下鼻架,露出一段細白的腕骨,漂亮的黑眸透過後視鏡在她臉上停留片刻。

女生愣了幾秒,才從鏡中意識到自己沒掩飾好的嘴角,羞赧地低下頭,聲如蚊讷,“沒什麽。”

好在地方到了,話題一掠而過,陸川領着她進了滑雪場。

南方人鮮少有會滑雪的,沈知意脫了外套,換上沉重的滑雪服,連指手套戴着很厚,護目鏡的帶子系了幾次也沒系上。

陸川低笑着按住她的頭,白皙修長的手指随意擺弄幾下,在她腦後系了個蝴蝶結。

暖陽高挂,發出耀眼的光芒,整個雪場格外通透明亮。

平地上,他從入門的犁式制動開始,一步一步演示,動作娴熟,鼓勵她嘗試。

柔情似水,溫潤的情愫沒有一絲一毫的掩飾,從眼底溢出。

沈知意不留神腳下一滑,身體瞬間失去平衡,人不受控制地直直往前栽去。

一聲悶哼,預期的痛感并沒有發生,她慢慢睜開眼睛,正對上陸川寵溺的視線。

“沒事吧。”

“沒,沒事。”她猛然發現自己正趴在男人身上,此刻保持着一個極為尴尬的姿勢,濃烈的氣息噴薄在她頭頂。

沈知意硬着頭皮,兩手抵着他起伏的胸膛飛快起身,小巧的耳垂紅得像要滴血。

“休息一下吧。”陸川輕舐幾分幹燥的嘴唇,利落地從地上爬起,拍了拍沾在身上的雪,往小木屋滑去。

鼻尖和手指在滑雪屋裏漸漸暖和起來,沈知意脫掉笨重的雪靴,要了兩杯熱飲。畢竟被人帶來滑雪卻把人撞倒了,多少有些過意不去。

咖啡和牛奶融合,口感綿密。陸川扭頭看她,指了指嘴角,眼底是顯而易見的笑意,還帶着點調侃的惡劣。

她歪着頭,從一旁的玻璃中,才發現上唇一圈白色的奶沫,不好意思地用餐巾擦了擦。

手機鈴聲突兀響起,屏幕上顯示一串熟悉的號碼,沈知意欠了欠身,按下接聽。

“媽?”

“一一,今天不上班吧?”電話裏傳來唐映秋熟悉的聲音,隐隐有些着急。

“嗯,今天休息。”沈知意握着手機的手緊了緊,平時唐映秋怕影響她工作,都是等她打過去,從來不會主動打電話過來,今天這樣很反常。

“媽,是不是有什麽事?”

“沒事沒事,就是你爺爺……”那頭響起了零碎的腳步聲,似乎聽到輕微的争執,過了許久電話裏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一一啊,我是爸爸。”說話的人這會兒換成了沈國剛,“家裏我和你媽媽都挺好的,你不用惦記,在外面好好照顧自己。”

“爸,我聽見了。”沈知意聲音哽咽,從聽到唐映秋提到“爺爺”兩個字開始,她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你爺爺生病了,在醫院呢,你別擔心。”

她眼圈瞬間紅了,仰了仰頭,強忍酸意,挂了電話。

“發生什麽事了?”陸川看着她蒼白的臉,眉心皺得厲害,一種說不出的心疼,在心底肆虐。

“我要回寧城一趟。”沈知意起身收拾東西,迫切的希望下一秒就能到達,“今天對不起了,本來說好周末一起玩的。”

“你不必抱歉。”男人嗓間幹澀,很快冷靜下來,轉身給助理打了個電話,“查一下最早一趟飛寧城的航班。”

秦白辦事利落,很快反饋結果,“陸總,受降雪天氣的影響,最早一趟去寧城的航班是明天中午12時30分,需要現在訂票嗎?”

兩人離得很近,沈知意身形一僵,胸口像堵了東西一樣難受,顯然清楚地聽到了電話裏說的內容。

“不用。”陸川挂了電話,拉着她走了出去,門外的冷風湧進,寒漠如鐵,只有用力握緊,才不會顫抖。

“我們開車去。”

高速有清障車,從北城到寧城十個小時的車程,他擡腕看了眼時間,現在出發,晚上九點差不多就能到達。

這一刻,沈知意任由陸川牽着,一切心慌恐懼突然有了着落,跟着他,世界上似乎不再有做不到的事情。

發動機一陣轟鳴,黑色勞斯萊斯迅速駛出度假區,奔馳在高速公路上。

“謝謝你。”聲音飄渺,她倉促地低下頭,強忍的淚水怎麽也壓不住。

男人眼底情緒翻滾,卻只能無力遞過紙巾。

“我爺爺生病了。”女生從無聲哽咽中掙脫出來,手指緊緊攥着衣角,“他對我很重要,沒有他,也許就不會有我。”

十二歲以前的日子,她都跟着爺爺奶奶。他們是那個愚昧落後鄉野山村中,為數不多不重男輕女的老人。

孩童無知,鄉裏鄉親時常會在背後指指點點。

“看,那就是老沈家的孫女。”

“沒有小子,他家這一脈香火怕是要斷喽。”

老人每每低頭走過,一只手牽着她,另一只手扛着鋤頭,勞作了一輩子的腰佝偻着,擡不起來。

大一點的時候,她明白這些嚼舌根的不是好人,會撿起石頭扔過去,在一片罵罵咧咧聲中朝她們吐舌頭。

那個時候她還不懂什麽叫戳脊梁骨,也沒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個源頭。

再後來,她剪掉了烏黑的麻花辮,混在一群小子中間,說自己想當男孩子。

長大很快,有時只在一瞬間。在老人含淚的目光中,她重新蓄起了長發,爬着山路去上學,書包裏背的是一個星期的幹菜。

“女孩子念那麽多書有什麽用,以後還不是要嫁到別人家去。”

“就是就是,還不如早點幫着家裏幹活,也不知道老沈家兩口子圖什麽。”

“要我說啊,趁着兒子兒媳年輕,再要一個呗,萬一生個男孩呢。”

……

前進的道路上,閑言碎語從來不會消失,只不過從一個階段轉變成另一個階段,無休無止。

直到她考上申大,沈國剛特意在村裏辦了場酒席。

“哎呀,沈家這閨女我看着長大的,打小就聰明。”

“老大伯,老大嬸,你家出了兩個大學生,了不起的哩。”

“姑娘長得水靈水靈的,随了老沈家的根嘞。”

往日流言做不得數,那些惡毒化成恭維,随在清白的酒中,一杯接着一杯。

沈知意發現,從未反駁過的兩位老人終于能坐得直直的,擡着頭,接受左鄰右舍的敬意。

或真或假,又有什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