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咖啡·雨夜

北城入冬,漫天沙塵漸起,突然刮起大風,是一股泥土腥味。

因為沙暴天和氣溫下降的影響,項目的進度陷入季節性停工。沈知意戴着兩層厚厚的口罩,去現場例行查看。

工人大多回家或是另尋零工去了,只剩三兩個看場子的。沈知意登記核實過身份,才拎着工具進入。

建築中低層的框架已經澆築完成,她取出測距儀,核對尺寸、計算誤差。

外面風勢不減,肆意穿堂風呼呼作響,一根未立穩的木樁搖搖晃晃,不留神間砸中了她的後腦勺。沈知意只覺眼前一黑,便沒了意識。

晚上七點左右,見人還沒回來,徐悠悠打了個電話,沒人接。過了半個小時,又打了一遍,還是無人接聽。

她開始有點慌張,往常六點就能到家的人,現在不僅沒回來,電話也聯系不上,就算是加班,也不至于如此。

徐悠悠着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客廳踱來踱去,絞盡腦汁發現她根本不認識沈知意公司的任何一個同事。在北城,她和她的聯系,從來都是一對一。

幹旱少雨的季節,隐隐響起了悶雷。這狂暴的沙塵,急需一場大雨洗禮。

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急匆匆地掀開洗衣機蓋子,從衣服兜裏掏出那張已經絞成一團的名片,幸虧工藝上作了防水處理,皺巴巴的紙張攤開,字跡依稀可見。

徐悠悠飛快地按下那個號碼,“嘟嘟——”的提示音響了兩遍後,對面傳來冷冽的男聲,夾雜着一絲被陌生人打擾的不悅。

“喂,我是徐悠悠。”

對面停頓片刻,大約是在對應人和名字,“你說。”

“是這樣,學姐到現在還沒回來,打電話也不接,你能不能找找她?”徐悠悠握着手機的指節不住發緊,他肯定有辦法的。

“知道了。”

一道巨大的閃電劃破天際,男人挂了電話,撈起桌上的鑰匙,直奔地下車庫。

庫裏南在主幹道上疾馳,留下一道殘留的黑影。男人面色凝重,鋒利的下颌繃緊,眼底已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墨色。

就算做不成戀人,也不願聽見她遇到危險。

陸川把藍色集裝箱改造成的工地臨時宿舍錘得“咚咚”作響,硬是把看場的幾人工人從夢鄉中拽了起來。

“今天有沒有個女的來過,個子大概這麽高。”他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肩膀,語氣急促,“來測量工程的。”

工地上的人不認識他,大半夜被人發瘋似的吵醒,都懶得搭理,“快走快走,大晚上的別來發神經!”

陸川捏緊了拳頭,一把推開他們,獨自沖進了工地大樓。

“沈知意,你在哪!”空蕩蕩的大樓回應他的,只有連綿不絕的回音。

萬分火急中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他撥出徐悠悠給的那個號碼,寂靜的夜色裏,五月天的鈴聲倏然響起。

誰的心頭風起/前仆而後繼  萬千人追尋/荒漠唯一菩提/是擦身相遇  或擦肩而去

時間被無限放緩,陸川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麽慢過,所有的感官都緊張不安,臺階上的塵土沾滿了黑色西裝的褲腳,還有一層樓,還有十級臺階,最後一步……

手機孤兀地躺在地上,屏幕光源跳動。陸川艱難地向前邁步,腿卻像灌了鉛異常沉重。他拿起那部無人接聽的手機,黏糊糊的,是一灘殷紅的血。

一聲驚雷乍響,烏雲滾滾,積壓許久的大雨傾瀉而下,黃土沖刷彙聚成泥濘的涓流,黑夜和雨水加劇了冬日的寒意,滂沱的、潮濕的,像舊日一幀黑白電影。

*

沈知意不知道倒在地上昏迷了多久,醒來時天已黑透,外面隆隆的雷聲沉悶而壓抑。她用力推開背上的木樁,頭一陣吃痛,膝蓋應該是倒地時磕破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工地往外,要走好一段路才能打到車。晝夜溫差太大,她攏了攏身上的外套,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餘光瞥見兩個黑影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

她極力克制慌亂,不敢回頭,右手小幅度地去摸兜裏的手機,才發現空空如也。

無法向外聯絡,沈知意只覺呼吸一窒,手抖得更厲害,冷汗濕透了整個後背。她奮力拖着受傷的左腿,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可是她快後面的人影也快,始終和她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頭頂如有驚雷閃過,她臉色刷地雪白,冷汗一滴一滴從額頭滾落。高中被小混混堵在巷子裏的恐懼再度支配了大腦,她小心翼翼地壓抑着呼吸,求救無門。

大雨淅淅瀝瀝,後腦勺上的血液凝固、結痂,在雨水的侵蝕下,刺骨的疼。

後面的腳步加快了,沈知意走到一個轉角,匆匆縮在一堆建築垃圾後面,祈求不要被人發現。

那兩個黑影沒有繼續跟上來,随即響起幾聲沉悶的撞擊,雨勢潦草,掩住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憤怒。

腳步聲由遠及近,逐漸向她靠來,沈知意手裏緊緊攥着一塊尖銳的利石,渾身汗毛直豎,觑着人影用盡全力刺去。

石頭鋒利的邊緣滑破勁瘦的小臂,鮮血如注。她被人緊緊抱在懷裏,硬朗的胸膛劇烈起伏,熾熱的體溫在冷雨夜格外滾燙,透過布料熨帖着皮膚。熟悉的薄荷味侵略了她的感官,良久,她聽見男人喑啞的聲音。

“別怕,沒事了,都沒事了。”

石塊铛然落地,強烈的安全感止住了身體的顫抖,她回應着抱住了他寬闊有力的腰背。

氣氛旖旎,幹涸的種子因為一場大雨,枯于盛夏,在寒冷的冬夜重新抽出了新芽。

兩人渾身濕透,頭發不停地往下滴水。車裏的暖氣被調到最大,陸川找出備用的外套将她緊緊裹住,車窗氤氲起一片朦胧的水霧。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驚魂未定,她小聲開口,牽扯到腦後的傷口,還是會有些疼。

“給你公司打了電話。”他答得雲淡風輕,指節處破碎的血跡還未全幹,沒人知道他找不見人時瘋了似的模樣。

“能讓我看看嗎?”

“嗯?”沈知意呼吸慢了半拍才明白他的意思,垂着濕漉漉的羽睫,頭往那邊湊近了一點。明明沒什麽,臉卻還是忍不住發燙。

男人屏息,手小心地撥開腦後的烏發,查看了一下她的傷勢,口子不長卻深,加上淋了雨容易感染,需要縫針。“去醫院吧。”

“這麽嚴重?”沈知意自己看不到,仿若沒意料到,擰了擰眉,手指在身前輕輕絞着,“那會不會留疤啊。”

不過是随口一問,并不是要真的回答。女生愛美,天性使然,後腦勺的位置就算留疤,也不明顯,就是往後一段時間那裏可能會光禿禿一塊,她想了想,覺得還是戴帽子去上班比較穩妥。

“不會。”陸川還是很認真地回答了她的疑問,“傷口不大,現在醫療技術很成熟。”

沈知意微怔,像是被人擊中了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輕輕地吸了吸鼻子,“謝謝。”

這樣禮貌疏離的詞語,聽得太多。他看了兩眼窗外,如鲠在喉,“懷孕了就不要再跑這麽危險的地方,他難道都不擔心嗎?”

沈知意茫然地啊了一聲,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眉梢一挑,問道,“那天你也在醫院?”

“碰巧。”男人喉結上下滑動,沒有否認。

分明害怕聽到更多令人失望的細節,卻還是克制不住地想去探究。說不上到底是什麽心情在作祟,只是希望她過得好,不用一個人去醫院,不用懷着孕還跑工地,不用再遇到危險。

沉默在車廂內蔓延,沈知意撲哧一笑,眼睛像月牙般彎起,“不是我啦,陪朋友去的,你高中可不像現在這樣斷章取義哦。”

這笑宛如泉水叮咚,滴在心弦,激起顫音重重。

他怦然一動,慌亂地別開視線,猶豫着問出一個最想知道的問題,“那你,現在有男朋友嗎?”

心頭忽而熾熱,像春夜燃起的篝火。胸腔裏跳動的速度越來越快,黑暗中湧動着暧昧的氣氛,安靜到彼此的呼吸都能清晰聽到。

“沒有。”

塵埃落定,他長舒了一口氣,握着方向盤的手心松了松,唇角緩緩勾起弧度。

“那你呢,陸川,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他這樣的人,明明不需要多看她一眼,卻總是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出現,無微不至,讓她一度産生錯覺。如果這樣的時間能停留,她可不可以再勇敢一次。

“是我表現得還不夠明顯麽。”

陸川将車平穩停在路邊,熄火,沉靜的眼眸直直地望向她,幽深得像海面上倒映的月光。

“那我以後,再明顯一點。”

他的話很簡單,消化起來卻很漫長。她怕自己腦袋被砸出現幻聽,怕自己語文不好理解錯了用意,怕自己還在夢裏沒有醒來,可是實實在在的疼痛又時刻在提醒她,每一分每一秒都真切無比。

一眼萬年,轟然淪陷。沈知意發現自己不可抗拒地陷進這片誘惑的深海。

即便時隔多年,久別重逢,她還是會忍不住再次喜歡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