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咖啡·過時

是啊,好久不見。

久到十年的喜歡如彈指間一晃而過,久到千百個晝夜颠倒往複無人回應,久到以為山高水長此生不會相見。

時間足以改變永恒,現在她終于可以平靜地面對記憶中的少年,微笑着說出那句好久不見。不會再像以前,聽到他說話就抑制不住地心口怦然。

陸川并未糾結于這段插曲,轉而問了幾個設計方面的問題,沈知意都一一作了說明。兩人皆不茍言笑,就事論事,俨然全不相幹的甲方乙方。

顧平威本以為舊識重逢,關系能拉近幾分,可一瞅這架勢捉摸不透,完全不像同窗之誼,只盼別是存了過節。

好在問過後,陸川沒有刻意刁難,合作就此敲定。

“陸總年輕有為、龍章鳳姿,我們一定會全力做好這個項目,保證讓二位滿意。”顧平威心花怒放,在桌上極盡贊美之詞,又舉起酒杯先幹為敬。

周嘉樹一反常态地笑而不語,全程保持安靜,好似方才從中作梗的另有其人。

天色已晚,雨勢依舊沒有減弱的意思。川流不息的街道,此刻空蕩蕩的,間或有車輛駛過。這個點想打車,難度可想而知。

“我送你?”男人冷硬的聲線柔軟幾分,低下頭看她。

這個人一直如此,哪怕毫不相關,也會施以援手。

沈知意搖了搖頭,謝過他的好意。“不麻煩陸總,已經打到車了,我等等就好。”

陸川微微颔首,不再堅持,一輛加長賓利緩緩停在門口,司機下來替他們開門。兩人身量相仿,肩寬腿長,一前一後上了車。

送完客戶,顧平威交代幾句就坐車走了,剩下三人都是設計部的。方聽寒作為主管,自然不好把兩個女生丢下自己一個人回去,提議捎她們一段。

沈知意住的地方不順路,也不好讓人為了她繞遠,正好打車軟件上有車主接單,便決定再等三五分鐘。

臨了,方聽寒降下車窗,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嘴,“你和那個陸總,真的是同學?”

其實,他想說,那氣氛一會冷一會熱,不像是普通同學,更像是情人相見。

沈知意沒有過多解釋,如果他們了解陸川的話,就會知道,這只不過是性格使然,無關風月。

見她不願多說,方聽寒點到為止,車子發動,楊雪薇朝她揮手再見,“知意姐,一個人注意安全,我會給你發消息的。”

“再見。”她彎起漂亮的眼眸,唇角笑漪輕牽,頰邊漾出淺淺的梨渦。

司機嫌掉頭麻煩,把車停在了馬路對面,沈知意正想說外面還下着雨,粗糙的大嗓門已經把電話掐了。

她望了望天,繁密的燈火在雨中大放光華,陰綿的夜空看不見星星,只有半隐在霧中的高樓。腕上的鐘表,指針指在數字“9”上,時間不早了。

她咬了咬牙,硬着頭皮快速穿過馬路,一輛疾馳的超跑轟然而過,飛濺起地上積水,絲質亞麻襯衫落下點點黑漬。

粉色超跑揚長而去,轉瞬消失在視野裏。不是所有人都會禮貌地為自己的錯誤道歉,有的人生來沒有這個涵養。

黑色賓利內,男人靜靜地看着這一幕,臉上的線條如刀刻般生硬,沒有任何波瀾的情緒。随意垂在一側的指節用力蜷着,暴露了冰山下的怒氣。

“怎麽,不下去關心關心你的小女友嗎?”

周嘉樹懶洋洋地偏着頭,舌尖掠過唇角,在桃紅色的櫻唇沾上一層水潤。

“還不是。”

男人眼神一沉,幽深的眸色寒涼如水,隐藏着一絲不可名狀的落寞。

“不是你還惦記人家九年,惦記就惦記了,還非得拉着我回國。”周嘉樹機關槍似的開始吐槽,每一對修成正果的情侶背後,一定有一個默默承受傷害的好兄弟!

“天上不會掉餡餅,更不會掉林妹妹,你既然回來了,就主動出擊,像這樣縮頭烏龜地躲在車裏,能有機會都是老天爺開眼。”

周嘉樹恨鐵不成鋼,一雙長腿挂在前座的椅背上,搞不懂商場上殺伐果斷的科技新貴,到了情場怎麽就變成了榆木疙瘩。

陸川擡了擡眼皮,神情略顯疲憊,眉宇間難掩淡淡的憂傷,仿佛失去了以往的銳氣。

“她會吓跑的。”

火光點燃猩紅,濃烈的煙草味在密閉的空間迅速彌漫開來。

他恍若回到高中時代,在天臺抽煙被人撞見。天空晴好,少女穿着藍白色校服,給了他一顆檸檬汽水糖。陽光落在她的發頂,照得發絲泛起鮮亮的光澤,耳垂白玉小巧,連眼睛都是剔透的琥珀色。

她不知道的是,那時他強裝鎮定,夾着香煙的手指緊了又緊,還若無其事地問她,會不會告訴老師。

那會兒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怕的不是老師,而是她的否定。

“也是,感覺她對你的抗拒很明顯,大晚上寧願自己打車被水澆一身,也不願坐你的車。”周嘉樹頂了頂腮幫,俊俏的眉梢往上一挑,“你不會以前欺負過人家,給人年幼脆弱的心靈留下了陰影吧?”

“沒有,就……”陸川想起去申大時,在她學校看到的那一幕,“可能喜歡的不是我這樣的。”

“要我我也不喜歡。”周嘉樹抿了抿嘴唇,覺得有些好笑,“一見面就冷着張臉和人探讨專業知識,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再熱的心都會被你這盆冷水澆個透心涼。”

“所以”,陸川眉心擰起,深若寒潭的星目驟然一緊,散發出危險的氣息。

“你有感情,你讓她把設計稿改了十九遍最後還是覺得第一版好?”

“你讓她站起來給你敬酒還非要面對面碰杯才行?”

“你還在酒桌上挖苦她讓她陷入尴尬的境地?”

……

周嘉樹不自覺地往車門縮了縮,挂起的二郎腿也老老實實地收了回來,氣勢上輸了一節,全身上下就剩嘴最硬。

“我投錢了的!對方案嚴格一點怎麽了,熟悉熟悉主設計師怎麽了,請你尊重我作為甲方的正當權益!”

“嗯?”陸川鳳眸微微上挑,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冷笑中夾着說不上來的痞氣,

有種再說一遍。

周嘉樹秒慫,吸了吸鼻子,覺得好沒天理。不光要花錢給兄弟追對象,還要裝孫子,萬惡的資本家也沒有這樣式的!

“話說,總這樣按兵不動也不是辦法。”周嘉樹瞄了一眼漸行漸遠的出租車,自作主張地讓司機隔着段距離不緊不慢跟着。

“這麽晚了,人女生一個人打車也不安全,咱倆跟着也算送她回去,順便看看她住哪。”

當然,主要是順便看看。

“周月老”的蹲點意識很強,陸川沉默着也沒反對,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來,“怎麽主動?”

“诶呀,你這可問對人了。憑我二十多年豐富的情場經驗,追女生首先要投其所好,比如女生都喜歡花,咱們可以約她吃飯,送花給她。”

“平時沒有機會怎麽辦,那咱們可以創造機會。”周嘉樹情感大師在線忽悠,說着從兜裏掏出手機,白淨的手指靈活地在屏幕上劃拉幾下。

“叮咚”一聲,陸川的手機輕輕震動,拿起看了一眼,周嘉樹給他發了一張微信名片——【南風不知意】

墨一般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縮了縮,他幾乎第一眼就認出這個名字,耳邊回蕩起她站在講臺上略有些怯生的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沈知意,南風知我意的知意。”

現在是南風不知意,陸川克制不住地去想,是因為最後沒和申大的那個男生在一起才改的名字麽。

點開名片,頭像是一張簡約的背影,女生高高束着馬尾,面朝落日黃昏,看不清臉。只是這個地方似乎有些眼熟,他一時卻想不起來。

“可別說哥們不幫你。”

周嘉樹邀功,浮誇的語氣中泛着一絲得意,“微信都幫你要到了,你可得好好把握。”

陸川側過頭,眼底掠過一抹疑惑,“怎麽要到的?”

“放心,沒說是你。”

周嘉樹兩手交握散漫地墊在腦後,“我跟他們老板說,方便後續項目推進,專業方面的問題可以直接溝通。”

陸川點了點頭,垂下長長的眼睫,修長的手指曲了曲移到【添加對方】,按下。

出國後,他換了號碼,原來的很多人都失去了聯系。其實如果他想,這些并不能成為阻止他的難題。是他自己退縮了,用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掩耳盜鈴。

但是今夜的重逢,讓他明白,再退縮,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陸川看着她下了出租車,單元樓上一盞燈亮起,過了好一會兒,對方才通過他的好友申請。

喉嚨發緊,想說的話因為距離遙遠,最終在對話框中只剩下一句普通的關心,“安全到家了嗎?”

“到了。”

成年人的世界只有點到為止的體面,沒了奮不顧身的直白。她沒有問他有什麽事情,他也沒有解釋為什麽加她。

對話停留在簡短的兩個字,歷史似乎在這一刻重演,和七年前,【L】添加她為好友時如出一轍。

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是一道巨大的隔閡,沒有人再往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