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檸檬·歸還
意料之中的事,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又因為小小的心思落空而失望什麽。那點隐秘的心情酸酸澀澀,如海綿吸滿汁水膨脹,無形中又被反複揉捏,擠壓的一滴不剩,幹幹癟癟皺成一團。
這樣的情緒只一瞬而過,掠過心底甚至帶不起一絲波瀾。兩年的期限,她追光而行,付出的不知幾許,如願以償離他更近,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前後桌的距離,剛剛好,再近一步,會是萬丈深淵。
窗外漫天雲卷,俞姐在黑板上手書,狷秀連貫的英文字母串成串,在末端帶點尾捎,規矩又張狂。
插曲一帶而過,一群鹌鹑埋頭伏案仔細做筆記,時不時擡頭。俞姐敲了敲黑板,示意停筆跟着她的思路,別走神。她的課堂眼神交流很多,那深凹的眼窩鑲嵌着深邃的眼睛,仿佛能一眼望見人心。
整個教室只有最後一排那個人不管這些,我行我素、獨斷專行,只要他不炸了教室,沒人會說他。
黑色簽字筆自如的在右手指尖轉動,陸川掃了一眼面前那張全國數學聯賽的卷子,題目有點難度,久爺上節課剛找人塞他桌洞裏的。意思不言而喻,參加競賽拿到名次,不用高考直接保送。
全國數學聯賽的預賽和決賽分別在九月和十一月,時間上不寬松也不算太緊張,為這事久爺找他去辦公室軟磨硬泡了好幾天,就差沒把他頭給擰下來按在桌上。
陸川無可無不可,最終拗不過,答應了。無論競賽,還是高考,對他都無足輕重,不出意外的話,畢業後家裏會安排他出國,未來也許很難再有機會回來。
而競賽,會加速高三這段時間提前結束。
方聞洲、江路航這些很早就和他認識的人都知道這事,那點僅有的不舍也在稱兄道弟中慢慢化在心底,不提不說。
時間久了人就會慢慢接受,比如生老病死,比如不可避免的離別。
下課的鈴聲并沒有阻擋俞姐講課的激情,這節課又被不可避免蓄謀已久地拖堂了。
關于拖堂這件小事,有的認為是老師課堂設計不合理,在規定的時間內,該講的內容沒有講完,才導致需要占用課間十分鐘。也有的認為這是老師負責任的表現,願意不遺餘力傾囊相授,為的是學生,畢竟多上十分鐘不會多發一分工資。
A班的人私下裏讨論分析,一致認為俞姐屬于兩者都占的工作狂人,或者說課間那可憐巴巴的十分鐘也在她的課堂設計內,占不占全憑她心情,骨子裏是有點野性在的。
有人面上鎮定波瀾不驚。
有人暗自叫苦把筆攥得死死的。
還有人振臂欲呼揭竿起義被一個眼神殺得悻悻低頭,如方聞洲是也。
短小精悍的作業紙熟練地從前往後經手相對,每人桌上一份,同學們迫于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只在轉頭的瞬間眼神交彙,相視了然。
“十分鐘,做篇閱讀理解放松一下。”
俞姐挑眉看了一眼教室後面挂着的鐘表,語氣輕松散漫,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但俞姐不是裝睡,她是試圖催眠別人。
“大塊的時間還是留給你們用在其他學科上,這點邊邊角角的時間給英語就行。”
林藝澄:大度,明禮,落落大方!
江路航:這風範,這氣度,不愧是A班的班主任!
方聞洲:不知道的還以為課後英語卷子是一張沒有呢!
時間精準的掐在最後一分鐘,那篇閱讀理解上多了幾個ABCD後被收回講臺,俞姐在桌上磕了磕,揣在腋下,踩着上課鈴“噔噔噔”邁着潇灑的步伐溜之大吉,剩下一群仿佛被榨幹了的少年幽怨地目送那個“最可愛”的背影。
“我想上廁所…”
“我還想去打個水呢。”
“……”
教室裏“嗡嗡”的竊竊私語,不帶實質惡意地吐槽、抱怨是年輕的天性。
陸川餘光無意間瞥見左前方的女生,藍白色的校服穿在身上稍顯單薄,馬尾在後面紮得高高的,能看到的側臉白皙透紅,耳邊有幾根碎發,坐在位置上,安安靜靜地換上語文課本。方聞洲喋喋不休地在旁邊叽喳,她也只是笑笑,印象裏這人好像一直不怎麽愛說話。
似乎還有幾分眼熟。
指尖的筆在分神的片刻,脫離控制,旋轉着掉在了地上,輕輕地發出“啪”的聲響,沒有人注意到。
語文老師大約是算準了俞姐的套路,不疾不徐地踩着高跟進了教室,小蜜蜂擴音器往講臺桌上一放,電流滋啦産生的尖銳雜音刺耳。
“三分鐘,解決一下個人問題。”萍姐見怪不怪,揮揮手,這幫人如蒙大赦,很有默契地往廁所沖,不發出聲響。
陸川彎腰正打算撿掉在桌下的那支筆,被人一腳踩住,筆身不堪一百多斤的重負嘎吱粉身碎骨,某人還渾然不知地拍了拍他的肩,“廁所去不去?”
陸川忍了忍,直起身來,目光冷若冰霜的乜了他一眼,“怎麽,要人幫你把着?”
“不……不必!”方聞洲反射弧再長,也大抵是感受到了實實在在的殺意,對視不到三秒就慫了,提起褲子逃之夭夭。
看着地上那支跟了他三天的簽字筆慘不忍睹的屍首,陸川還是随手将它丢進了門後的垃圾桶,免得碎片不小心紮到人。
江路航見狀把手邊的筆往裏側撥了撥,那眼神很明顯,“別問我,我就這一根。”
得,後面坐的都是什麽牛鬼蛇神,怎麽和他一樣上學只帶一根筆?
陸川收回目光,不再費那勁,反正語文課他光聽不記,也可能不聽不記。卷子往桌洞一塞,拉開架勢準備睡覺。
一支筆怯生生的伸過來,進入眼簾的是校服衣袖中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手指纖細柔軟,骨節清秀,指甲修得齊整。他擡頭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杏眼,澄澈明亮又帶着幾分怕生。
“我這有多,你要用嗎?”聲音綿軟,像潤了水一般,缱绻溫柔。
陸川頓了頓,那是一支普通的中性筆,和女生常用的帶點卡通少女一類的不同,筆尖還帶着點溫度,恰當好處的善意。這好像是新同學來之後第一次主動同他說話,眼底湧上一絲疑惑,她怎麽看起來很怕自己?
“謝了,下節課還你。”
“不用。”沈知意垂着長長的眼睫,轉過頭去,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三分鐘的時間眨眼而過,出去的同學陸續回到教室,語文老師戴上小蜜蜂,開始講課。
陸川收回目光,确信有生之年沒有欺負過前面這位同學,沒有繼續浪費時間思考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抓起那張數學卷子,就在邊上空白處潦草地打着草稿,最後把答案一圈,就算完事。
這是上午最後一節課,他做完卷子,掃了眼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下課,視線短暫地在半空中和老師交彙。
陸川:我準備睡一會兒,可以?
萍姐:随便,順便預訂下次測驗的滿分作文。
陸川自動過濾後半句,趴下閉眼入夢,動作連貫一氣呵成,桌上壘的課本剛好能夠擋住他的身形,乍一看這個位置的人跟直接曠課沒什麽區別。
後面的人似乎總是睡不夠,她和女生去食堂的時候那人還沒有醒來的打算,方聞洲和江路航應該會給他帶飯吧。
沈知意覺得自己純粹是閑吃蘿蔔淡操心,人還能給自己餓着不成,卻還是很誠實地從食堂帶了份紫菜飯團。
林藝澄瞪着眼睛看她把飯團揣進衣兜,一邊羨慕仙女光吃不胖,一邊暗恨自己喝涼水都減不掉的體重。
“知意,是給誰帶的嗎?”胡曉月随口問了一句,倒也不是探究什麽,畢竟女生的飯量不大,這個年紀多少開始注意外形,不敢吃太多。
“啊,不是。”
沈知意仿佛被窺見心事,有一絲絲慌亂,隐在衣袖裏的手攥了攥,“下午不是有體育課嘛,我怕到時候餓了。”
A班上學期的體育課是照常上的,每周一節,沒有老師占課。俞姐提前就和她們打過招呼,高三不光是智力的比拼,更是體力的比拼,出去跑跑跳跳、強身健體,才能走完萬裏長征最後一步。
“喔。”這個理由倒是合情合理,胡曉月沒有異議。有的人體弱容易低血糖,她覺得沈知意這樣玲珑小巧皮膚又格外白皙的女生很有可能就是這種情況。
只是帶塊糖或者巧克力不是更方便嗎?
回到教室,三三兩兩的人還不多,男生那個位置上空空如也,也許是吃飯去了。
她把兜裏的飯團放進桌洞,拿出兩本書墊在桌面,和其他人一樣,把校服外套脫下來披在身上,窗簾縫隙有束陽光漏進來,不偏不倚打在她的眼睫上,炙熱而刺眼。她懶懶的伸出兩根手指把校服往上拉了拉,擋住了那束光。
驕陽熱烈,少年清冷,午休結束才堪堪回來,此刻正居高臨下的站在她的面前,将一盒未拆封的筆放在她桌上。
“上午謝謝,還你。”
言簡意赅,眼神漆黑,沒有多餘的情緒。
沈知意搖了搖頭,沒說話,撕開透明塑料封膜,從裏面取出一支收到桌洞裏,然後把剩餘的那盒遞給他。指尖不小心觸碰到一團冰涼,瑟縮一下,桌裏的那顆飯團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