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戲·謝謝

事物的發展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沈知意起初覺得這是一句望梅止渴的自我勉勵,更兼具唯心主義的嫌疑,因為現實往往是經歷了百轉千回,卻未必能得到光明的前途。

不過現在她願意暫且相信這句話,她找到了一處光源,并且周圍的事物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久爺笑眯眯地将那疊熟悉的作業交到她手上,上面很反常的密密麻麻勾着紅色的對叉,“課代表把卷子發下去,這節課講卷子。”

沈知意接過,低着頭,面上有幾分不可思議,不敢讓老師看見。以往的作業久爺幾乎只看不改,他的智商足矣讓他過目不忘,但作為學生看到交上去又原封不動發回來的卷子,心裏并不好受,那是得不到重視的失落。所以,久爺這回全都批改了。

趁着各小組将卷子從前往後傳的空當,久爺已經拼完了手裏的魔方。

“娃娃們,我今天可是做足了功課因材施教,來之前特意向學生取了經,聽不懂的地方直接打斷我就可以,哪個開飛機坐火箭下課直接去我辦公室喝茶。”久爺噙着笑像個玩世不恭的老頑童,随性地摘出一支粉筆,開始講題。

沈知意覺得那個“因材施教”實在是戳得她不好意思,心虛地盯着手裏的試卷,正确率大概剛剛一半,但久爺顯然不是在挖苦她,反而是一種輕飄的豁達,像是告訴她自己虛心接受建議,并會作出改正。

這堂課,全班45雙眼睛或多或少都有些驚訝,因為久爺真的換風格了。簡單的題目他也不再蜻蜓點水一掠而過,而是根據學生基礎細致地講解。哪些題目錯誤率高,他心中都有數,自己的解法、陸川的解法、答案的解法,他都耐心地引導一遍。遇到聽不懂的,他也不惱,脾氣收斂得很好,視情況決定自己再講還是分配給班上同學解決。

于是,沈知意跑辦公室的次數開始增加,久爺過一段時間就會把她叫過去詢問班裏的情況,講課方式有沒有問題,同學們能不能跟得上。

這件事畢竟是自己惹出來的,她沒什麽怨言,也不能辜負老人家的一片真誠。而且接觸多了,就會發現,久爺只是看起來脾氣暴躁,其實人很和藹,沒有什麽架子,看向人的時候眼中閃爍着一抹睿智,下垂的皺紋如同烈陽下大漠的紋路,溝壑滄桑而深邃。

她偶爾也會在經去辦公室的途中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腳步卻從來不會為短暫的歡愉停留。

她是一個時不我待的追逐者,不是占有者,追逐是為了離他更近,也是為了成為更好的自己。

夕陽斜照打進一束光來,未燃盡的殘雲是黃昏的盛放,微風吹起藍色的窗簾,木質書桌上半阖的書悠悠翻過幾頁。沈知意放下手中的掃把,将窗戶關上,教室裏只剩留下值日的她和魏清然。

“意意,你收拾好了嗎?咱們走吧。”魏清然坐在門口那張桌子上,嘴裏叼着根棒棒糖,兩條腿随意地晃蕩。

沈知意環顧四周,确定都打掃完了,才背起書包朝她走去。“好了,回家吧。”

高一不用上晚自習,五點放學這會兒,天還沒黑,不少男生在操場上打球。魏清然挨着她走,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道上有幾片黃葉,踩在上面脆脆的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你有沒有覺得久爺變了好多,以前上課我根本聽不懂,現在我居然覺得自己開竅了。”

“他教了那麽多年,經驗豐富,頭一回教我們,肯定要有個過程。”沈知意抿唇笑了笑,“不過久爺人很好的,上課就能看出來是用心在教。”

“是啊,他這樣都讓我有一種以後可以選理科的錯覺了。”魏清然撇撇嘴,似乎想到什麽不經意地嘆了口氣,“意意你肯定是要報理科的吧?”

“嗯,應該吧。”說話間她的餘光掃過前面的籃球場,那個挺拔的身影不在。一中是高二結束的時候文理分科,魏清然數理化不好,分科後兩人大概率不會在同一個班。

沈知意對于将來的離別沒有太深的感觸,現實主義者不會沉浸于悲春傷秋。即便沒有遇到陸川,沒有決定考A班,她也會選擇理科,因為理科畢業後的可選性比文科大很多。魏清然家境條件優越,家裏安排好了出國深造,讀文讀理于她而言沒有什麽太大區別。

人和人之間有太多的不同,能陪伴着走過一段旅程便已經彌足珍貴。

“阿川,怎麽才來。”籃球場上有人停下動作,揮了揮手。

聽到這個名字,沈知意微微一怔,沒注意到一個脫手的籃球已經直直地朝這邊抛過來。

“意意,小心!”

躲閃不及,她本能地閉上眼睛,幾乎能感覺到,那顆成抛物線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度的籃球,裹挾着勁風撲面而來。也許會擦破皮,臉今晚可能還會腫起來,如果冰敷的話,應該能好點,她的腦子裏已經開始預想明天要不要帶個口罩來上學了。

時間一秒、兩秒、三秒……地過去,感官遲鈍,周圍的一切好似消失不見,耳邊略過一陣輕風,癢癢的讓人忍不住想去撓幾下。

籃球并沒有如預想那樣落在臉上,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擋在了她面前,勁瘦的腕骨因為用力青筋凸顯。男生站在她旁邊,比她高出一個頭,剛好遮住了西斜的陽光。兩人近在咫尺,沈知意能夠清晰地看見陽光照在他淩亂的發梢泛起一層光暈,睫毛不算很長卻十分濃密,眼神淡淡的沒什麽情緒,校服外套拉鏈敞着,裏面一件簡單的白色T恤,另一只手懶散地插在兜裏,肩上斜挎着一個黑色的書包。

薄荷味太具有侵略性,呼吸仿佛快要停滞,微妙的感覺讓她喉嚨發幹,心髒在發燒,幾乎是一剎那,她的兩頰開始滾燙,連耳尖和脖子都泛起明顯的紅色。

“同學,你沒事吧?”一個壯壯的男生滿臉歉意地跑過來,頭發濕漉漉的渾身是汗,顯然是這次案件的始作俑者。

“你們會不會打球啊!砸到人怎麽辦!”魏清然有點火了,剛才那一下要不是有人接住,高低得給人砸破相了。女生的臉,不比男生皮糙肉厚的,很容易留疤,尤其沈知意這種白白嫩嫩還帶點嬰兒肥的,吹彈可破捏一把都能滴出水來,要是被砸中半邊臉都要毀了。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沒注意。”男生雙手合十,态度誠懇,低着頭向她們道歉。

沈知意扯了扯魏清然的衣角,示意她算了,好在沒真的被砸到,對方也不是故意的。

對方态度好,不是蠻橫不講理的人,魏清然火氣消了大半,沒有得理不饒人,讓他下回打球看着點人,事情就這麽翻過。

沈知意再擡起頭的時候,旁邊站着的那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出了幾米開外,那顆紅黑相間的籃球在他指尖肆意旋轉。籃球場上的人重新流動起來,進攻、防守,他融入在那一群意氣風發的少年裏,卻又那麽特別一眼就可以認出。

那聲“謝謝”又一次沒來得及說出口。

“剛剛那是陸大校草吧?!”魏清然後知後覺地晃了晃她的胳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好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美名揚。”

能把這些詞理所當然地組合在一起,還自覺通順無比的,唯有魏清然一人。

沈知意沒有說話,心跳逐漸平靜下來,紅潮褪去,一點小小的失落填滿了心房。她收回目光,繼續向前走去。

魏清然只當她驚魂甫定,被吓得不輕,沒什麽心思讨論這些,軟磨硬泡地拉着她去門口的小吃街,美食能使人心情舒暢。最終沈知意被塞了漢堡雞翅外加一杯奶茶,吃得肚子撐不下了才搭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插曲之所以稱之為插曲,因為它不會天天發生,人心平靜的湖面偶然投下一顆石子,會從中心往外泛起一層一層漣漪,波紋會散去,湖面重歸于平靜。至于那顆石子,沒人知道它是否存在過,亦或是落到了心底。

沈知意的成長經歷,注定了她自卑敏感,不會輕易吐露自己。鄉鎮和城市物質上的巨大落差,更加劇了她将自己小心翼翼包裹起來的心思。平凡者想要接觸到那些生在羅馬的天之驕子,需要日以繼夜的跋山涉水不辭辛勞,只有深夜的一盞孤燈,流露出少女軟弱外表下的一絲倔強。

信念作燈塔,理想照現實。寒來暑往的日子過的飛快,時間流逝得亳無知覺,就像少年指尖旋轉的籃球,周而複始,随性張揚。

有的人青春年少,有的人踽踽獨行。風華正茂的歲月不負韶光,汗水與笑靥是最靓麗的底色;陰暗無光的前行苦樂參半,山腰與山頂的人自得其所。

等到回過頭看,有道是各有各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