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馮周打算在學校過。

不知道後來馮青青又和周萬金說了什麽, 他直接玩了個失蹤,不知道抱着新老婆去了哪個溫柔鄉。馮青青直接在醫院加班加了個天昏地暗,根本都忘了自己還有個家要回。

馮周的撫養權也暫時擱置, 沒人提起。

而那些奇葩親戚自從上次被馮周恐吓之後收斂了很多,這次連提都沒提要在外婆家過年, 所謂的“家庭群”裏安靜如雞。

因為夏天外婆摔的那一下實在讓人驚心動魄, 馮周執意不許她再勞心勞神準備年夜飯,答應她會大年初一去拜年, 想讓她好好休息休息。

八中的宿舍一直向學生們開放到大年三十的早上。馮周留校這事和誰都沒說,自己琢磨了半天, 覺得過年那幾天去旁邊的旅館湊合湊合挺好。

左右是個沒家回的人, 也沒資格挑地方。

他剛收拾好一些必用品,就聽見外面傳來“噼裏啪啦”的聲音。馮周走到窗前, 拂開窗上的水霧往外看,就見幾個長得沒多高的小豆丁撅着屁股在學校栅欄旁放鞭炮。一通金燦燦的花火倏地從地面竄出來,還沒蹦多高, 便炸成了四散的星火。

門衛氣極,兇神惡煞地過來趕人。小豆丁們吱哇亂叫地拿着剩下的鞭炮一哄而散, 留下一地紅色的碎屑,紛紛揚揚地飛向遠方。

馮周剛要離開窗邊, 卻瞄到了一個慢慢向宿舍樓走來的人。

這會兒正好是上午十一點多,冬陽溫溫柔柔地把金色的光灑在沒化的積雪上,像給糖霜鑲了一層金邊。而那人沐浴在光裏走近, 走到樓下後擡頭向上看, 從口袋裏拿出手機。

馮周的心忽然跳得很快,下一秒,他放在桌上的手機便振動了起來。

他垂下眼接通電話:“怎麽了?”

虞少淳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來接你過年。”

“你沒回老家嗎?”馮周有些意外。

“今年不回了, 我媽嫌累,”那人的聲音裏帶着幾分笑意,“她說想接你一起來過年,讓我問問你同不同意。”

馮周摩挲着桌面上的凹痕:“我不去了吧,太麻煩你們了。”

“怎麽算麻煩?”虞少淳說,“我舅舅他們也要來,多招待一個人少招待一個人也沒什麽不一樣。”

馮周還沒說話,就聽他半真半假道:“你要是再拒絕我,我就上去把你抱下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這人現在越來越沒皮沒臉。

馮周雖然話裏帶着嫌棄,但心中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像被啄了一下似的,柔軟得很。

他提着行李箱慢慢走下樓,就見虞少淳正靠在門口玩手機,心有靈犀似的擡頭,和他的目光撞上。

他自然地接過馮周的行李箱,兩人一并向外走去。

“其實我家人你都認識,”虞少淳說,“我爸我媽虞思璇,再加上我舅和沈星裏那個倒黴孩子。所以你也不用太緊張,都是熟人了,沒什麽好緊張的。”

馮周“嗯”了一聲,低頭看向自己的鞋尖。

虞少淳想了下,又補充道:“就當我們是一家人吧,大家都挺喜歡你的。”

馮周沒說話,只覺得很奇妙。

他在自己家裏是個狗都嫌的角色,到了別人家卻變成了“人人都喜歡”的孩子。那麽到底是自己家裏人有問題,還是虞少淳根本就在驢他?

***

虞少淳他家的小區依舊一副耄耋之年的樣子。D市雖說禁燃放煙花爆竹,但這些人總能找到地方悄悄放。幾個熊孩子張牙舞爪地舉着仙女棒呼嘯而過,裹在紅色或藍色的羽絨服裏,像一只只在雪地上滾動的糖球。

三兩個大爺提着大桶的飲料瓶從他們身邊經過,嘴裏埋怨着自家小輩鐘意的不健康飲料。幾個初中生模樣的小孩對他們做着鬼臉,然後嘻嘻哈哈地跑向遠方。

馮周看得微微有些出神。

這種煙火氣他從來只在電視中見過,今天還是第一次置身其中,只覺得連周遭冷冽的空氣都溫柔了起來。

虞修睦同志日理萬機,但依舊覺得要将家庭和睦放在第一位,于是在春節長假推掉了所有工作,連帶着讓全公司的人放假享受假期,自己馬不停蹄地回家與家人們團聚。

新時代好老板非他莫屬。

兩人回家的時候虞修睦同志正好被沈盈盈從廚房趕了出來,溜溜達達地要檢查沈星裏的寒假作業。沈星裏自诩天才小孩,怎麽能讓無知的大人蔑視他的自制力,于是和虞修睦在陽臺前大眼瞪小眼,大有一種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的決絕。

見到虞少淳回來,虞修睦大喜過望,連忙丢下滿臉戒備的侄子,三兩步上前歡迎客人:“小馮你來啦,路上堵沒堵車?”

沈星裏在他身後不甘示弱,扯着嗓子嚎:“馮周哥哥!馮周哥哥我好想你!”

一室安靜被到來的客人攪碎,像在平靜的池水裏投進了一塊小石子,激起一陣漣漪。

馮周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打了個措手不及,忙笑着回應這些善意,本來還有些緊張的心情被撫平,軟化成一腔暖意。

他自覺自己是個來蹭飯的,不幫點忙心裏過意不去,将衣服和包放下後便要幫沈盈盈料理準備的菜。

“你幫什麽忙呀?”沈盈盈皺着眉不想讓他進廚房,“怎麽有讓客人幫忙的道理?”

馮周笑了笑:“沒事的阿姨,我之前在家也幫着幹活,您不讓我幫忙我還不太習慣。”

沈盈盈從虞少淳那邊大抵知道了他家的情況,看着眼前禮貌又溫和的男孩,心裏終究還是掠過一陣不忍,最後還是将人放進了廚房裏。

馮周做事也不怠慢,幫着洗菜切菜,手腳利索得很。兩人一同忙起來,效率比先前高了不少。

蝦在鍋裏悶了一會兒,絲絲縷縷的香味順着廚房門的縫兒飄到了客廳裏。虞少淳聞着味兒過來,把頭靠在玻璃門邊上看着馮周笑。

沈盈盈一回頭便見他笑得像地主家的傻孩子,擰着一雙漂亮眉毛敲了下他的額頭:“笑笑笑,你要是有人家馮周一半省心我能年輕個十歲。”

“是吧是吧小馮省心吧?”虞少淳反而挺驕傲的,“媽我和你說他做飯可香了——”

馮周被他在沈盈盈面前這麽一誇,手抖了下,半塊姜落進水槽裏,耳朵微微發燙,帶着幾分無奈地瞥了他一眼,卻換來另一通更放肆的誇獎。

晚上五點多,虞舅和舅媽一起從化物所回了家。兩人身上還帶着晚歸的風雪,被屋中積攢的溫暖點燃,融成星星點點的碎屑,消散在空氣裏。

虞家也不分什麽大人桌小孩桌,男人桌女人桌,大家鬧哄哄地坐在一起,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無端多了幾分親密。虞少淳的手垂在桌子下面,輕輕牽住馮周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晃來晃去。

“祝大家新年快樂,”虞修睦率先端起酒杯,“歡迎來和我們家一起過年的馮周同學!”

小孩子喝果汁,大人喝紅酒。幾只酒杯撞在一起,不同顏色的飲料在杯子裏映着燈光,微微發亮。

沒人攀比工資和房子,吹牛逼自己今年又掙了多少錢升了什麽官,只有對平日生活與工作趣事的回憶和調侃。幾個大人雖然年逾不惑,但卻依舊有滿滿的活力,比他們還像長不大的小孩。

雖然不談錢不談權,高考生們的學習成績卻依舊是逃不開的話題。

馮周同學再次成為“別人家的孩子”,被沈盈盈一頓天花亂墜地誇,差點就給他說成世界的物理新星,畢業即拿諾貝爾獎,說得他特不好意思,臉頰上染了紅,在燈光下泛着絲絲粉意。

虞少淳見他也吃得差不多了,吊兒郎當地用杯子輕叩盤沿:“沈女士啊,你說話悠着點,看給人家孩子尬得都要鑽地裏了。”

沈盈盈眼睛一瞪,剛要再說說他的成績,卻見虞某人拽着馮周便從桌旁溜走,美其名曰帶着他出去散散心。

虞思璇害怕他倆走了之後自己成為一桌大人的教育對象,連忙也要跟着一起走。

虞少淳瞪她:“勸你有點眼力見。”

虞思璇離開座位的步子一頓,似乎明白了什麽,帶着幾分無語地瞥了他一眼。

馮周只以為虞少淳是找了個借口離開大人們的座談會,卻不想他是真的帶自己出去散心。

兩人繞到小區後面的一片空地上,就見一堆小孩已經占據了絕佳有利的地形,擺攤一樣把自己拿來的煙花爆竹擺得滿地都是,富得流油。

虞少淳上前和熊孩子們交涉,成功地用20塊錢又買了一把仙女棒,笑得一臉陰險。

“你連小孩都坑?”馮周故意問道,“真不是人吶。”

“這不叫坑。”

虞少淳覺得他穿得少,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給他系上:“這叫你情我願的交易。他要是不樂意我也不能搶啊對不對?”

一把“仙女棒”分成兩份,其中一份被塞到馮周手裏。

馮周看着面前“滋滋啦啦”冒火星的“仙女棒”,想起上次看見這些小東西時還是高二的跨年夜。

一轉眼一年都過去了。

他帶着幾分恍神,忽地想喊虞少淳,可話還未出口,卻聽那人帶着幾分興奮地叫他:“小馮!擡頭!”

馮周聞言擡頭,就見天上炸起一簇簇的煙火。

黃色紅色綠色的煙花交相輝映,照亮一片天空,也照亮了仰頭看向天空的人的臉頰。

是充斥着快樂與幸福的臉頰。

他還沒說話,忽地臉頰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像蝴蝶的雙翼撲打着他的皮膚,輕柔又珍重。

“新年快樂,”偷親他的人在他耳邊輕輕說,“不止新年快樂,要永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