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臺計劃”

他确實是霍斯。宋衍看着他的臉,和印象中差不多,嚴肅沉穩,要不是地上吐着菌絲的龐大的彩色蘑菇群,宋衍會覺得自己回到了德賽帝國。

等走近的時候,霍斯看起來似乎蒼老很多,摘下防護服後,他的臉上呈現出黃褐色的紋路,眼中亮着兩道冷靜的光,看着宋衍,聲音極度冷靜:“殿下,歷時百年的‘靈臺計劃’宣告失敗,該回到現實中了。”

“你說什麽?”

“請跟我回基地,我會告訴您這一切。”

再次來到中心基地,它與宋衍未來所見沒有什麽不同。電梯下行,從極高的穹頂降落,整個地下城盡收眼底,這是一座持續繁榮的隐秘的古老城市,建設于這個年代,而後與世隔絕數百年,直到未來的宋衍偶然進入。

走進熟悉的中央建築,蓊郁的綠色植物在明亮幽長的走廊肆意生長,人造光源無限接近自然光,枝莖在濕潤的風裏伸展着嫩葉,整個空間都氤氲在一種豐潤柔軟的氣息裏。

封禁的控制室裏,一段塵封的資料,在宋衍的基因識別中開啓。

周圍的全息投影,在識別正确的指令中迅速變幻:恢弘的殿堂內,日光從高聳穹頂透下來,在地面形成一塊明亮的光圈,一位穿着紅袍的人站在明亮之中。

神殿?洛夫主教?

不對。

宋衍感觸四周,看到霍斯平靜而帶有期盼的眼神,終究确定了,這只是虛拟影像。

那人擡起頭,看着宋衍,他的臉上年輕、溫和、平靜。和宋衍一模一樣的臉。

霍斯對他行禮,他對霍斯微笑,“霍斯閣下,辛苦了。”

他的目光轉向旁邊的宋衍,聲音帶着笑意:“你比計算的時間早到了四十年,為什麽?”

“你是誰?”宋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着他,“你對我做了什麽?”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溫和微笑,伸出了一只手,這是一個請的動作,“我想你現在一定很困惑,坐下來,聽我講。”

宋衍發現他似乎并不能互動,這一切只是提前制作的影像。

控制室內并沒有多餘的物品,宋衍往前走了一點,站着看他。

畫面中,場景發生了變化,神殿似乎變成了王宮的房間,但并沒有德賽王宮那般華麗,只是一間普通的帶有壁爐的房間,露出的一角可以看到窗外是厚重的白雪。

他穿着白色家居服,坐在壁爐前面,像和朋友閑聊一般,看着外面的雪花。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有力的聲音傳來。

“這是德賽帝國的雪,在亞歐大陸冰封的地底下,永恒沉睡着她不朽的靈魂。”

宋衍注意到,這個房間,壁爐,乃至外面的雪,只是另一種全息投影。

他面對着宋衍,緩緩講述。

“我的家國毀滅了,在另一個宇宙,我創造了全新的德賽帝國,那是一個高度文明的理想社會,物質高度發達,人人生活富足,商業消失,資源共享,人類從生存中被徹底解放,一生都在做自己熱愛的事。”

“這就是‘靈臺計劃’,絕對公正的秩序,絕對良善的人性,絕對控制的文明演進,讓那個世界徹底走向死亡。”

“德賽帝國在創造七十年個地球年後,不可阻擋地走向死亡,‘靈臺計劃’宣告失敗,我也被困在那裏。”

他露出釋懷的笑容,看着宋衍:“這樣荒誕的一切,終于要結束了。”

“你只是繼承了我的能力,你是被我詛咒的人。”

“殺了我,結束這一切,回到現實中吧。”

一念起,宋衍突然又回到了德賽帝國中。神臺上,穿着紅袍的主教蒼老、平靜,眼珠深陷。他的眼睛只剩兩個黑洞,整個人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宋衍握住長劍,輕易插入他的心髒。

宋衍的手驀然頓了一下。

“安息。”他說。

一瞬間,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手中的劍,洛夫的身體,神殿的建築,眼前的一切,都像沙塵一樣散去。

沙塵迷得宋衍睜不開眼睛,再睜開眼時,時間已經過去百年。

輝煌的德賽帝國消失了,眼前是一個星球的廢墟,空氣幹冷惡劣,氧氣微薄,有一種刺鼻的味道,微弱的星光從黑暗宇宙間亮起來。

光線很暗,宋衍喚出靈器,往前走,幹硬的地面上,砂礫揚起,遠處似乎是一個廢棄的基地。德賽帝國的标志,出現在機器的中央。

忽然,一個圓形的東西被風吹到宋衍的腳邊。他撿起來,是一枚泛着寒氣的硬幣。有光澤感的黑色,在光下呈現出豐富的色彩,上面凹凸不平,一面的圖案以扭曲纏繞的曲線為主,那是河流;一面的圖案以工整交錯的線條為主,那是森林。

是德賽帝國的紀念幣,宋衍笑了笑,收起來。

由于時間的參照物不同,再次返回地球,宋衍發現地球又過去了幾十年。他不知道地球後來發生了什麽,只是地面上幾乎沒有人居住了,污染嚴重,生物畸變,人類都搬去了地下城。

宋衍來到中心基地,霍斯已經在十年前去世,如今的代權者是民選之人,基地的生活安定繁榮。執政官制度一直保留,宋衍不願幹涉,悄悄離開。

再見胡慶春,宋衍與他在南陵喝酒,聽聞九州齊諧司的新一代話事人是光塵大人,一力促成世界聯合組織的“大清洗”計劃;聽聞臨安齊諧司的分裂衰落與南陵齊諧司的發展;也聽聞星悠與齊諧司衆人對戰後地球進行着重建工作;在胡慶春的言語中,在對未來的推算中,宋衍也無意知道了一個持續數百年的計劃——齊諧司的最高使命。

發生的過去無法更改,就算回到過去,無論怎樣做,都阻止不了它的發生。

對于未來的宋衍來說,那些事情已經發生了。

在那個未來裏,地球不可避免地走向末世,齊諧司會堅定地執行現在确立的最高使命。

在那個未來裏,他也無法帶走沈星悠。

宋衍昏昏沉沉地病了三天。他很茫然,他根本無法平靜地走向那個未來。

後來,他去九幽找餘歌。此時的九幽山莊已經沒落了,只剩餘歌和他的徒弟夷祖住在這裏,還有很少的人員,維持着藥材的生長與研制,定期送往齊諧司。偌大的山莊空寂異常,林木稀疏,像一具具幹枯屍體聳立,夜風穿過林間發出嘯叫。

這段時間,宋衍在九幽住着,一直郁郁寡歡。他看到的未來裏,地球最終都會被藤蔓覆蓋,那鋪天蓋地的藤蔓,像綠潮一樣,從天際海底湧出來,直至淹沒整個星球。

早在北原基地,宋衍已經預測到地球的未來了,那時,他以為造成這一切的生态園,在地球大清洗之時,會給自己留一線生機。至少,這世間,生态園是沈星悠的家園。

所以他在賭,賭沈星悠的真心。如果沈星悠愛他,在某個絕境之時,或者在某一瞬間,她會自動召喚出空間的鑰匙,進入那個安全區,在裏面停留,很快,他們會再見。

如果沈星悠一直都沒有打開那個安全區,說明她是安全快樂的,也說明她心裏沒有宋衍。

無論哪種結果,宋衍都接受。

他會堅定地去見沈星悠。

可是,現在宋衍才知道,齊諧司的最高使命是以自毀為代價。它消滅所有生命,包括生态園自身,也包括光塵自己。

如果光塵死了,如果知道了生态園的選擇,沈星悠會如何選擇?

“小友,你很煩惱?”餘歌從身後走進來,聲音帶着笑意,“鐵線草都要被你搓成團了。”

宋衍回過神來,尴尬地理了理笸籮裏的草藥,“抱歉。”

餘歌笑了笑,在陽光下坐着,宋衍坐在他對面,問道:“前輩,既然結果無法更改,我還能做什麽?”

“可做的事情多了。”餘歌看向草藥架,笑道,“就像這草藥,結果都是入藥,晾曬制作的過程是你把控的,那麽最終藥效如何,你都要接受那個結果。”

“但是如果你只是在等待結果,這樣的結果你甘心接受嗎?”

宋衍看着餘歌,很久之後,他緩緩道:“多謝前輩指點。”

宋衍離開九幽,他現在要做兩件事情,第一,探查齊諧司計劃,尋找應對之法,在已經注定的綠潮之後求得地球的一線生機;第二,讓沈星悠安全活着。

數年之後,宋衍回到九幽,與餘歌交談他的所得。

解決完這一切之後,地球又過去了七年。

宋衍仍在過去的地球中流浪,像夢一樣,他想,他該回到原來的時間了。

他不知道自己會被傳送到未來的哪裏,但不管在哪裏,他都會找到沈星悠,再也不離開她。

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是一個美麗的黃昏,宋衍在海邊行走。這裏是九熙縣的海邊,是他第一次遇見沈星悠的地方。

海水幽藍,緋紅的雲霞從天邊燒過來,通往城市的路邊,竟長滿了潔白的百合花,在黃昏的光中微微露出淡粉色。

宋衍走近看花,忽然聽見悠揚婉轉的小提琴聲從已成為廢墟的城市中傳來。在這空無一人的城市裏,樂音穿透倒塌的高樓,随着黃昏的風,與花草樹木一起自由舞動。

宋衍循着樂音走過去,廢棄的城市廣場上,一個穿着綠色長裙的女孩,在忘情演奏着小提琴,她的周圍飛旋瘦弱的白鴿。

即使瘦弱,那些白鴿也在樂音中自由起舞着。

在這一瞬間,宋衍似乎看到了過去和未來。

一曲完畢,他彎下腰,将德賽帝國的紀念幣放進了她的琴盒裏。

“真是一個美麗的黃昏。”宋衍對那個女孩說,也是對自己說。

宋衍沿着原來的路走向黃昏的海邊,他的身後,百合花在光中自由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