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少淳是被一陣喧嘩聲吵醒的。
昨晚淩晨一點多外婆手術成功, 脫離生命危險後轉入了普通病房。他早上四點醒,又擔驚受怕了一晚上,心情松懈下來靠在馮周肩上就睡了個昏天暗地。
他微微眯眼, 就見一個穿着淡粉色小襯衫和短裙的女人匆忙從自己面前經過,嘴裏嘟嘟囔囔地說個不停, 身後跟着瘦高的男人和頭上漂了圈原諒色的男生。
原諒色男生好像有點眼熟, 似乎在哪見過。
貴人多忘事的虞少爺頭痛欲裂地思考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又閉上眼想再睡會兒, 卻發現這層樓愈發嘈雜了起來。
像一家三口的女人和男人剛走,身後又稀稀拉拉來了幾個人湧進隔壁病房。
虞少淳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原來是馮周家人來了。
在這種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把一大家子見了個遍, 他心裏是有點忐忑的。
馮周替虞少淳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靠在椅子上後就進病房裏守着外婆, 盯着緩緩推進靜脈的點滴發了一早上呆,看着看着就有點困。
他頭一點一點地将睡未睡時, 身後一道有些尖銳的嗓音響起:“老太太這是怎麽啦?”
馮周倏地驚醒,皺着眉向後望,看見了最不想看見的人。
李慧挎着豹皮小包, 尖尖的下巴微微擡起:“問你話呢。”
他壓下氣:“摔了。”
“要不要緊啊?能不能醒了?”她皺皺眉,“不能醒咱就辦手續吧。”
“什麽手續?”
馮浩思磕磕巴巴地說:“慧兒啊, 咱,咱別在病房說這種話, 你要,要是……”
李慧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怎麽就不能在病房說這種話了?你還想等你姐姐一家人到齊了再說?你能争得過你姐姐嗎?”
争什麽?不是來探病的嗎?
馮周一夜未休息的大腦有些轉不過來,愣愣地看着眼前這幾個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人。
李慧訓斥完丈夫, 帶着幾分咄咄逼人的氣勢轉身:“什麽時候下病危通知書?”
“沒有病危通知書, ”馮周說,“手術很成功。”
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胖女人扯着一把沙啞的嗓子忽然道:“那萬一這輩子再也醒不過來了怎麽辦啊?我看新聞上都這樣,拖着個植物人老人給家都拖垮喽。”
再也醒不過來?
馮周只聽進去了前半句話:“醒不過來就照顧着到醒來, 不然怎麽辦?”
馮浩思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尴尬地輕咳一聲:“小周,問題不是這個,問題是房子。”
房子?
“老太太醒不過來,老頭兒又是個糊塗的,房子怎麽分?”李慧意有所指地看了馮周一眼,“今天來就是想把這事兒給定下來。”
“你們是為了這個來的?”
李慧撇撇嘴,整理了下自己的衣領:“那不然呢?沒事往醫院跑也不嫌晦氣。”
“你也是這麽想的嗎?”馮周看向馮浩思,平靜地問道,“你也是來分房子的?”
馮浩思支吾着眼神亂瞟,不敢看他。
“那邊躺着的是你媽媽,”馮周說,“你親媽媽,摔了,昨晚給你打電話,不接也不交錢,今天起了個大早來分房子,你挺孝順啊?”
馮浩思還沒回話,剛才的沙啞嗓子女人又陰陽怪氣繼續道:“我插一嘴,弟妹,這房子還沒主兒呢,別一副穩操勝券的樣子啊。”
李慧冷笑一聲:“那也不能給你們家啊,你媽媽雖然死得早把你兄妹倆托付給老太太,但是說來也不是親生的,怎麽也不能留給你們吧?”
沙啞嗓子身邊站着的男人幫腔:“這不是還有你大姐一家嗎?咱要不直接把房子賣了,老頭子送去敬老院,直接分錢來得多快——”
李慧拔高聲調,唾沫星子亂飛:“臭不要臉的別想着分錢,要是賣房子我家錢一分也不能少,房子不留給親生兒子留給你們不是扯淡嗎?律師我都找好了,就等在樓下,咱要不要去法院聊?”
“我不要臉你要啊?”沙啞嗓子也不甘示弱,臉漲得通紅,雙頰上的肥肉直抖,額上冒出一層細細的汗,“你當時給大姐改了高考志願怕老太太不供你家馮浩思上職高的事人家知道嗎?人家知道了房子能松口給你嗎?”
馮浩思似乎被戳了痛點,顫着手去攔李慧:“慧兒啊,別,別……”
李慧看也沒看他,一巴掌甩在馮浩思臉上:“唯唯諾諾的窩囊廢,你像個男人嗎?”
她接着伸長胳膊就要去撓沙啞嗓子的臉:“你賤不賤賤不賤?什麽逼話都往外說?看老娘不撕爛你的賤嘴!”
沙啞嗓子女人長得五大三粗,分毫不讓地去抓李慧垂在胸前的大金鏈子,在她脖子上撓出五道紅印子。李慧發了瘋一樣尖叫起來,嘴裏罵着不三不四的髒話,擡手就要摳對方的眼珠子。
五六個人七嘴八舌地吵着,惹得路過門口的人紛紛側目。馮周看着他們或猙獰或貪婪的嘴臉,耳膜嗡鳴陣陣,好像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又每句話都聽得明明白白,太陽穴裏血管的血一股一股地跳着,似乎随時都能炸開。
外婆靜靜躺在一旁,愛了一輩子的子女們不是來看她的,而是來分家産的,擔心她死了遺囑沒立,讓房子落在其他兄弟姐妹手裏。
她還沒死,還在昏迷着,聽不見身旁惡意的喧嚣,可馮周不知為何心裏堵得發慌,惡心得想吐也吐不出來。
所有人都盼着外婆快點死,最好死前把遺囑立好把房子賣了分給他們。可活着的時候沒人關心她疼不疼,難不難受,沒有人陪着的時候孤不孤單。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但是剛開始就不孝的,大部分在出了事之後連裝都不裝,直接本性畢露,為了所謂“房子”和“遺産”在醫院裏就撕破臉皮。
他忽地抓起床頭櫃上的玻璃杯,在櫃子上狠狠一敲。玻璃杯應聲而碎,碎片稀裏嘩啦地撒了一地。
幾人被他鎮住,不明所以地看過來。
“有意思嗎?”馮周看着一圈各有醜态的親戚,雙目發紅,“吵啊?接着吵啊?”
李慧瞪大了眼:“你有什麽資格管我?裝什麽孝順?小雜種跟你媽媽一樣賤,一樣惡心。”
馮周不怒反笑。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大腦充血,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碎了半截的玻璃杯被攥在手裏,他恍然未覺突出來的玻璃碎塊劃傷了自己的手,慢慢走近李慧。
“想要錢?”他問。
李慧看着他的樣子,無端有些害怕。
“想要房子?”他轉頭問另外的幾個親戚。
沙啞嗓子仗着自己家人多,依然嘴硬道:“你個小屁孩瞎摻和什麽?爸媽來都不來,你還想幫他們搶房子?”
馮周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溫和地笑了:“我想搶房子?”
他微微擡起顫抖的手,用半截玻璃杯指着面前心懷鬼胎的大人:“我不要錢,也不要房子。”
鮮紅的血一滴一滴從他指縫間流下,落在純白的地磚上,像一朵朵不祥的玫瑰。
血是燙的,少年人倔強的谷歌在白亮的燈光下一寸寸“咯吱咯吱”地頑強生長。
“你們想要可以,”馮周說,“要麽把我打死,要麽我把你們弄死,我不怕死,你們選吧。”
他雙唇微顫,通紅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親戚們,似乎要滴出血一樣。
24小時未睡,疲憊已經摧毀了馮周本來很堅強的心理防線,更遑論一直盤旋在心頭的絕望與仇恨。
李慧逞強地向前幾步,想揪住他的衣領。
“你以為我不敢嗎?”她近乎咆哮道,“你信不信我打死你個雜種?”
馮周用更大的聲音回敬:“你有本事打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一分錢都拿不到!”
他将那半截玻璃杯向地上一摔,玻璃杯砸在地上,“砰”地炸開,又把身側空着的吊瓶架狠狠推過去,傾倒的架子險些砸到李慧的頭,上面沒來得及收走的空吊瓶稀裏嘩啦碎了一地。
“滾啊!”他搡了下愣在原地的李慧,在她衣服上留下一個血淋淋的手印,聲嘶力竭地吼道,“滾!滾!都滾!”
李慧嚎啕大哭起來,似乎受了天大委屈的是她一樣。
本來趾高氣揚勝券在握的幾人被他同歸于盡的樣子吓得瞬間沒了氣勢,沙啞嗓子的女人冷哼一聲,拽着身邊的男人灰溜溜地轉身就走。
馮浩思站在原地,似乎被吓着了,似乎又發現自己從未看懂過這個向來沉默寡言的侄子。
他嗫嚅片刻,輕聲說:“小周,我……”
馮周看見他的臉就煩,誰的話也不想聽,又抓起櫃子上的一個玻璃杯狠狠向他扔去:“滾!”
玻璃杯砸在他肩上,碎在腳邊。他似乎才被碎片刺痛了般,倉惶地看了馮周一眼,又看了看床上安靜睡着的老人,終是沒再說話,低頭灰溜溜地跟着妻兒從病房出去了。
虞少淳在外面偷聽了全程,聽得憋屈又生氣,可一想馮周一貫要強,自己如果看見這種家醜估計他得更心塞,于是在外面一堵牆前煎熬地轉着圈,突然被馮周的喊聲和玻璃碎裂的聲音吓了一跳,連忙向病房看去。
不久前走路帶風的人丢盔棄甲地出來,貼着牆邊離開。他連忙三兩步沖到病房門口,看見馮周低頭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堆在陽光下明晃晃閃着光的玻璃碎片。
玻璃碎片上染着血,觸目驚心。
虞少淳眼前模糊了下,覺得有些頭重腳輕,心跳得很快,快到幾乎無法呼吸。
他拿着病房裏自帶的掃帚将玻璃碴草草掃淨,慢慢蹲在馮周身前:“他們打你?”
馮周沒看他,搖搖頭,将左手垂在椅邊。
虞少淳似有所覺,去抓他的手。
馮周向後一縮:“髒。”
“不髒,”他哄着馮周,“給我看看。”
馮周微微擡頭看着他,眼睛裏全是沉沉的黑。
虞少淳心頭一跳。
他從未見過如此讓人窒息的絕望。
左手的傷在掌心,不深不淺一道,血将手紋都染紅了,周圍嵌着細碎的玻璃渣,看得人心疼。
“怎麽傷自己傷得這麽重,”他皺眉,覺得自己也被割了一刀似的,“多疼啊。”
馮周沒說話,一直靜靜地看着他,臉上不悲不喜。
過了半晌,才慢慢将頭抵在他肩上,全然沒了剛才的力氣,顫着聲問道:“你說,為什麽我要活得這麽難啊?”
虞少淳慢慢摟住他,低聲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也沒什麽好怕的。”
“我在呢。”
作者有話要說: r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