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人

賽華星進入徹底的黑夜,夜空中透不進一絲來自宇宙的光。從窗戶看出去,格瑞林州星星點點的街燈,卻又如黑夜中的明星一樣。

遠處的海域也是黑暗的,工業島上傳來規律的機械噪音,除此之外,這個星球再也沒有一點聲音。

宋衍坐在窗邊,在黑暗中平靜地感受這個星球,最後他聽到了自己規律的心跳聲。

濃郁的松林味道還是不可控地充滿整個房間,宋衍知道自己的精神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

強烈的情緒波動會使人喪失理智,将人變成動物,本能主導,情感用事。每一次易感期的出現,都是精神力最虛弱的時候。

他在害怕,劉渠清極速流逝的生命,讓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

在賽華星只生活十幾年的劉渠清,他的身體卻經歷了140多年的時間。而宋衍離開賽華星直到回歸的時間裏,賽華星的一切保持靜止,時間停滞。

這意味着,賽華星的時間是不存在的;或者說,賽華星的時間參照物,不是靜止的。

在這一尺度下,從古至今,所有對賽華星的探索,那些發現的科學定律,都失去意義。

一切的解釋,又回到了所謂的神。

被神“眷顧”了,或者被神“詛咒”了。

無數微細的白色觸須,從宋衍心髒中瘋狂滋長,它們随着血液在身體裏湧動,鑽進每一寸血肉,最終化成無數透明的汗珠從皮膚上滲出來。

宋衍的衣服被冷汗濕透,他吞了一把藥,睡死過去。

宋衍從來不做夢。

第二天他是被霍斯叫醒的,說一切準備好了,他們将前往俄斯克星。

這是宋衍第一次去俄斯克星,在俄斯克星毀滅之前,兩個星球之間有星際航線,共享某些技術,還維系着經濟文化交流。在此間宇宙,它們是璀璨的雙星。

當然這些資料,只存在于非官方的記錄中。在俄斯克星被宇宙之神“詛咒”後,關于它的一切都成為禁忌。

宋衍并不知道俄斯克星的真實情況,那時他很小,從俄斯克星來的金恩也很小。

在飛船中俯瞰賽華星,它像一座冰山。

七天之後,飛船接近俄斯克星,卻始終無法抵達。

很難形容那種荒誕感,俄斯克星只剩一個準确的坐标,卻不以物的形态存在。坐标之外,它什麽都沒有,形狀、質量、引力、物質,所有一切用以衡量的東西都不可衡量。

俄斯克星什麽都沒有,除了坐标。但是它能被感知。

不可名狀,但它就在那裏。

顯示屏上,黑暗空間中有一個點被标了出來,從某個角度看,它與飛船的位置是重合的。這是定位的極限。從物理意義上來說,在一個相同的空間裏,飛船已經抵達。

但是現在宋衍仍看不見俄斯克星。

飛船在那個位置懸停。宋衍凝視着那個點,心漸漸平靜下來,此時宇宙間的一切都靜下來。

如果一切最終指向一個結果,在他真正抵達之前,結果是不可被觀測的。

他穿上宇航服,離開飛船,走向看不見的俄斯克星。

到達某一個界面時,眼前的虛無漸漸出現了物質體,昏暗光線中,他感覺自己降落在堅硬的土地上。

星球出現了。

突然,什麽東西砸向他的身體,與宇航服碰撞,發出響聲

——“叮咚”。

“你是誰?”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向宋衍跑過來,發出激動的童音。

宋衍沒有回應,那影子繼續問道:“你是誰?你可以和我說說話嗎?”

那只是一個黑色的影子,宋衍看不清它。

當宋衍走向它,回應它的時候,影子仍在尋找宋衍。它看不到宋衍,也聽不見宋衍的聲音。

宋衍跟着它走遍星球的每一個角落,這裏安靜、荒蕪,什麽都沒有。

直到影子在厚厚的槐樹葉中沉睡,宋衍也不知不覺進入混沌的意識狀态。

幽靜的風聲,汽車駛過的聲音,還有隐約人聲。

宋衍睜開眼睛,看到紅色的天空,那紅色有了奇異的形狀,像浸着水一樣,緩緩地游動變幻。

幾根尖細的東西交叉在眼前,擋住視線,他伸手推開,有一種濕潤的觸覺。

他坐起來,看到四周,才意識到這是青草。而那游動的紅色,是如火焰般的雲霞,将整個天空都燒起來。

宋衍愣愣地坐着,他的身下是一片柔軟豐潤的草地,風從某個方向吹來,帶着舒服的暖意,也送來了泥土與植物的特殊氣息。

青草低首,飛鳥展翅,綠潮從遠處蕩過來。

遠處,似乎是一條路,有銀白色汽車在上面駛過,偶爾也有人在走。

宋衍躺在草蕩裏,看着頭頂變幻的紅霞,什麽都沒想。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個人走過來,坐在宋衍旁邊。悠揚綿長的笛聲響起。

宋衍坐起來,看他,是一位陌生的老人。

“你還年輕,我已垂垂老矣。”他放下笛子,轉頭對宋衍慈祥笑道。

宋衍疑惑地看着他,想不起來自己什麽時候見過這位老人。

“你腿又斷了?”他看向宋衍的腿,突然道。

“……”宋衍回過神來,“沒斷。”

他準備站起來,卻又倒了下去。他站不起來,雙腿竟然失去了知覺,沒有疼痛感,卻失去力量。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受傷的。

“你的腿确實斷了。”老人平靜說,“你該醫好它。”

“跟我去九幽吧,那裏或許能幫你。”老人的聲音帶着慈祥的善意,“九幽,你還記得嗎?”

宋衍問:“你是誰?”

“餘歌,北原鎮的餘歌。”他道,“小友,別來無恙?”

餘歌?那個小孩?

宋衍想他正在做夢。他再次嘗試站起來,結果還是摔倒在地。

餘歌轉身,對遠處做了個手勢,馬上就有兩個人跑過來,叫他“莊主”。

“他腿斷了,将他擡到車上去。”他對他們說。

“你是我們莊主這個月救的第九個人了。”那兩個年輕人來到宋衍身邊,“別緊張,我們莊主是好人。”

“九幽醫術高明,一定能醫好你的!”另一個年輕人安慰宋衍。

九幽,宋衍全無印象。

見宋衍抗拒像擡屍體一樣被前後擡着,最終那兩個人站在宋衍兩邊,将他扶上了車。

宋衍的身體被兩人扶着架起來,他的雙腿骨頭僵硬,在草地上拖着走,如同兩根壞掉的木棍,毫無知覺。

坐在後座上,宋衍不得不将僵直的腿,順着膝蓋關節折起來,這時,一種清晰的尖銳摩擦聲,出現在宋衍的耳朵裏,一種恐懼感蔓延全身。

那是一種機器生鏽後所産生的摩擦聲。

宋衍小心翼翼地去掰折另一只腿,這次摩擦聲沒有了。他淺淺松了口氣,發現坐在旁邊的餘歌,一直在默默看着他剛剛的舉動。

“你叫什麽名字?”老人目光掠過他,看向窗外。

“宋衍。”

“這是夢。”宋衍平靜地看着他,“為什麽你兩次出現在我的夢裏?你到底是什麽人?你想做什麽?”

“夢?”餘歌笑起來,“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不是夢嗎?宋衍默默看着他,随着他的笑容,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每一道溝壑,每一根白發,甚至衣服的紋理絲線,都清晰呈現出來。

夢怎麽會這麽清晰?有這麽多豐富的細節?何況宋衍在此之前,并沒有見過他。

汽車順着原野的公路往前駛去,車裏恢複靜寂,老人閉上眼睛休息。

宋衍心中煩躁,用手指狠狠掐着他失去知覺的腿,想讓自己從夢中醒過來。這時他終于發現了自己左手小拇指上的戒指。

他的手頓在那裏,很久之後,他才将左手移到眼前,仔細看那枚戒指。那是一枚能量戒,上面有一顆很淡的綠色石頭,是他開始修習異能之後,用能量點點凝聚煉化而成。

戒指亮了一下,預示着能量的感應,這确實是他的戒指,

可是那枚戒指,宇宙間只有一枚,他已經送給沈星悠了。

“這是夢,我還沒醒!”宋衍在心裏不停地暗示自己,“快醒過來,不要陷入夢境!”

車窗外,雲霞漸漸淡去,一輪又大又圓的紅色太陽,垂在山巒之上,正緩緩下沉。

公路兩旁路燈漸漸亮起,汽車駛向山間,沿着山路盤旋而上。森林變成黑色。

過了不久,車到達某處熱鬧的山中小鎮,仍繼續往上開,最後開進了一處近似醫院的地方。它确實是一座醫院,黑暗中,高樓頂上,紅色的字亮起,上面寫着“九幽山醫院”。

“宋衍小友,你先在此處安心治療。”老人慈祥道,“治傷要緊。”

事已至此,宋衍只能接受,他微笑,“謝謝莊主。”

宋衍被擡到推車上,即使是夜間,醫院仍然擠滿了人,大家表情痛苦或悲傷。刺鼻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那是一種不屬于賽華星的消毒水味道。

一些久遠的記憶被喚醒,在機器中走了一圈,躺在病床上的宋衍,看着綁上儀器的雙腿,已分不清此時是現實還是夢境。

不知道是什麽藥,宋衍按醫生要求吞了下去。

他現在只希望一覺醒來,夢境消失,自己仍在飛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