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

站點旁有一個路牌,上面寫着“北原”,它由兩種文字組成。在車窗浮動的光中,路牌上面的文字是帝國文字,而下面竟然顯示了新的文字——那是地球的漢字。

宋衍以為自己看錯了,但不該出現的東西确實出現了。

他慌忙下車,走到路牌下,那漢字清晰起來,以橫平豎直的方正形狀,昭示着它的獨特。

它确實是漢字,屬于地球的文字。

上面還有一個箭頭,指示着前方的路。

宋衍從不知道帝國的路牌,還刻有其餘的文字。在去往地球之前,他也從未見過德賽之外的文字。而此時,熟悉的、完全不屬于這個星球的文字,在這裏出現了。

“北原”?

這裏,會通向北原基地嗎?

宋衍的心中有一種即将觸到真相的強烈感覺。他沿着那條筆直的路,沿着箭頭指示的方向,往前奔去。

道路是筆直的,只有一個方向,兩邊都是黑色的幽深森林。

宋衍發瘋似地往前跑,卻總也看不到盡頭。路的前面仍是路。

不知過了多久,宋衍精疲力竭地站在路中間,前後都是沒有盡頭的路,進退兩難。

但路上不時出現的指示牌,仍然催動他前行。

漸漸地,腳下的路不知何時變得松軟起來,每踩一步似乎都要陷下去,像墜進了沼澤裏。等到他意識到自己跌入了一個陷阱之中時,他已經深陷泥沼。

森林的黑暗加重,兩旁的森林變成模糊黑影。

在泥沼中,宋衍越掙紮,陷得越深,淤泥瞬間淹沒了他的腰際。他有些悔恨自己的沖動,只能召出靈器照明,先讓自己冷靜下來,避免再次下陷。

宋衍已經想不起來他是如何從白天走到黑夜的。

此時,樹林昏昧不明,他置身于一片潮濕黏膩的泥沼之中,剛剛走過來的開闊筆直的工業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帶着腥臭味的泥土,在這泥土之中,似乎還夾雜着某種特殊的氣息。

帝國并不會自然生成這樣的泥沼地,賽華星的溫度很低,土地始終是凍結狀态。

冷靜之後,宋衍再次嘗試脫身自救,并向外發出信號。很明顯這是針對他的陷阱,帝國的路牌不可能出現地球的文字。

敵人知道他的弱點,将他引入絕境,可是他卻不知道敵人是誰。

他恍然想起,剛剛下車的時候,站點處似乎站着一個人。

“北原”站點附近,霍斯和一隊人穿着普通的服裝,正焦急尋找宋衍。他們奉國王之令暗自保護流放的王子,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現身。

他們親眼看到宋衍上了公交車,但是經過這個站點的時候,車沒停,人卻在車中消失了。

想到那個奇怪的夢境與國王的囑托,霍斯只恨不能砍盡這片森林中的樹,把地翻過來。

宋衍的信號發出去了,但這麽久都沒有得到回應,只能說明此地處于另一個空間,信號無法傳遞。宋衍不相信父親沒有派人跟着他。

淤泥裏似乎有一股力量拖拽着他下沉,他無法施展力量,相反,力的反噬會加速下沉,他只是向上擡一下胳膊,那些淤泥就像活物一樣,纏上他的手臂。

那種無孔不入的柔勁克制了一切的力量。宋衍根本無法反抗,也無力反抗。

此時,泥沼已經淹沒了他的胸腔,呼吸變得困難。黏膩的淤泥,沿着胸口的泥沼向上,繞過脖頸,從他臉上爬過,正攻擊着他身上的能量防護罩。

宋衍擡起頭,看着夜空。此間除了他,再也沒有一點光亮。

頭頂不明的天空,與森林組成了明顯的分界線,并不是純粹的黑暗。

他片刻恍惚,直到一顆流星在夜空中滑過,拖着轉瞬即逝的光痕。

他突然意識到,夜空中的那些漏出的、若隐若現的光點,是星星!

星星!

宋衍收起靈器,森林暗下去,而夜空變得更加明亮。那些星星露出了更多。

宋衍不覺笑了笑,在生命即将終結之際,過往的記憶,在這星空裏,平靜地展現在他的腦海。

他想起來,他看向世界的第一眼,也是這樣透明的,泛着白的,卻看不太清的天空。

那是屬于他的天空——一個透明的罩子。

那個罩子罩在他的周圍,将他與世界隔開,那時他的視覺系統還沒有生長好,只能看見一點朦朦胧胧的光,他以為那是他的全部天地。

後來,他看得遠了,罩子上面竟然還有天,那是醒目的顏色,那裏有奇怪的圖案和線條,他不知道那是什麽,只是覺得有趣,努力往上看,想看得更遠更多一點。

再後來,他軀體的活動能力越來越強,他已經看完了這個密閉空間的所有景色。他經常用手觸摸罩子的邊緣。

他開始明白,他被一個罩子關在裏面,而罩子被一個更大的罩子關在裏面。

最後,他的手和腳變得有力氣了,開始相互打架,他撞擊着罩子,想出去;他讨厭這裏的氣味,也厭倦了這裏的圖案。

最終,他如願出去了。

有一天,一個穿着和大罩子頂一樣顏色衣服的人,走進來,打開了小罩子。那人将同樣顏色的布裹在他身上,低頭對他念念有詞。

宋衍是在教會的聖靈院孕育出生的,帝國所有的孩子都是在聖靈院孕育成嬰兒的。在生命形成之際,父母能夠向聖靈院提出申請,賦予孩子想要的特質,進行基因編輯。

因此,帝國的每一個孩子,出生之後,無一例外都是父母心中的完美小孩。

那些孩子将在期許與贊揚中度過一生,帝國給予公民充足且富足的物質生活。他們從出生開始,漫長的生命裏,唯一的追求,就是精神價值。

沒有父母會在孩子身上加上令人讨厭的特質,教會也禁止那些危害他人、阻礙帝國發展的基因存在。

這樣孕育出來的生命,他們的人生是可控的,不會出現任何差錯。

在記憶中游離,宋衍猛然意識到了什麽。

正待細想,一陣短促輕快的笛聲,突然從林間響起。

宋衍看過去,樹林間,似乎是一個小孩,邊吹笛子邊往這邊走。

“你是誰?”宋衍用盡所有的力氣說出這句話,但聲音并不大,聽起來像是重病的人對來訪者親切的問候。

“诶,誰在那裏?”那人停下吹奏,聲音聽起來好奇且歡悅。

宋衍召出靈器,他又下陷了幾厘米,此時淤泥已經淹沒了他的肩膀,沼澤地上,只有一個爬滿淤泥的腦袋,聳立着。

“這是你的燈嗎,還是你的眼睛?”那人走近,踩在淤泥上,如履平地,好奇地看着那個圓形的靈器,蹲下來繼續問只露出一個腦袋的宋衍,聲音是小孩子的稚嫩清脆,“你是什麽怪物?”

宋衍意識到他說的竟然是地球的語言。

“我不是……怪物。”宋衍用相同的語言告訴他,并謹慎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他看着宋衍的眼睛,咧開牙齒露出笑容,是一張天真可愛的孩子臉,“我也覺得你不是怪物,你出行帶燈,還挺禮貌的。”

宋衍:“……”“它”現在确實只能當燈使,但是“它”消耗的力量,正在一點點地加速宋衍的下陷。

小孩用手撐着臉,低下頭疑惑地看着宋衍的腦袋,“你要睡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