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安是在兩個星期後回來的。

出于保密的考慮,試驗期間不能與外界聯系,所以他是在回來的前一天知道傅毓寧流産的消息。還是那天他派去車站接她的汽車兵通知他的,挂了電話之後往家裏打,打了好幾通都沒人接。

顧長安焦灼的心情可想而知,直接跟着裝載設備的直升機飛了回來,彼時正值B市最熱的時候,回到研究院時,薄薄的襯衫早已濕透。

顧長安直接回了家,剛進樓梯口就聞到一股鮮香味,是從自家門口傳過來的。過去一看,是二嫂在熬魚湯。她圍着一個小爐子半蹲着,熱得滿頭大汗,時不時用扇子扇幾下風。

看見顧長安,她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表情:“你可算是回來了!”

顧長安嗓子一緊:“嫂子,您過來了。”

“還說呢!你怎麽現在才回來?”二嫂有心說說他,剛小産的妻子,哪能一丢就丢半個多月?可看他疲倦的神情,蒼白的臉色,就知道他心裏也不好受。再多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她嘆息一聲:“進去看看寧寧吧。”

傅毓寧正靠坐在卧室的床上,這裏向陰,外面還有高大的白楊和梧桐遮掩着,并不十分熱。她穿着一件棉質的寬松裙子,蓋着一條薄薄的毛巾被,半躺在床上,微阖着眼,似乎就要睡過去。

隐約聽見門口傳來的聲響,她輕輕睜開了眼,看見了顧長安。一瞬間,她心頭狂跳,雙眸閃過光亮。可這一切很快又平息了下去,她愣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要說什麽。

顧長安感覺心裏像是有針紮了一下。他看着傅毓寧,明明兩個月前好不容易見着她胖了一些,現在又瘦下去了一大圈,還不如之前。

他走了過去,挨着床邊坐下。

“寧寧。”低低喚了聲她的名字,他伸出手要去握住她的。

傅毓寧倉惶地向後躲了躲,不讓他碰。

顧長安看着空蕩蕩的手,心裏不是滋味。擡頭再看傅毓寧,發現她別過了臉,正在哭,淚珠一顆顆往下掉。

他還是沒忍住,伸手将她抱到了懷裏。

“是我不好。”他聲音緊啞地安慰她,“是我不好,寧寧。”

傅毓寧哭的聲堵氣噎,聽得門外的二嫂心裏也難受極了。好好的,怎麽就成了這樣?

回來的當晚,顧長安請了一周的假,專門留在家裏陪傅毓寧。

傅毓寧不太想讓他這樣,因為總覺得他這麽做是把流産這件事當個事了,可又真舍不得将他推走。

好在,顧長安一直沒問過她那天的情形,只是精心照顧她三餐,晚上太陽西墜了還陪她在樓下散散步。就在傅毓寧覺得這樣也挺好,慢慢的他們就都忘了的時候,顧長安突然狀似不經意地跟她說起讓她再去醫院檢查一下。

那時兩人正在散步,傅毓寧聽了,猛地擡頭看他:“檢查什麽?”

顧長安神情溫和,未有閃躲:“我聽說當時小孟送你去的是一家小醫院,為你身體着想,咱們再去軍區總院看看,正好二嫂也在那兒,安排起來也方便。”

“我不去。”傅毓寧想也不想地就回絕道。

顧長安稍稍一頓:“不會太麻煩,就是做個B超。”用二嫂的話說,檢查下看有沒有流幹淨。

“說了不去!”傅毓寧拔高音調,唇色發白,聲音顫抖地再一次強調,“我不去。”說了轉身就往回走。

“寧寧。”顧長安微皺了下眉頭,叫住了她。

傅毓寧腳步只是停了一停,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當晚,兩人誰也沒再提起這個話題。

到了第二天早上,顧長安早早就起了。傅毓寧被驚醒,睡不着了也就起床去洗漱,出來一看,顧長安已經穿戴整齊,正坐在沙發上等着她。

傅毓寧知道他想幹什麽,下意識地就往回躲,結果被顧長安搶先一步拉開了衛生間的門。

“你幹什麽?”她慌了。

“去軍區總院,我跟二嫂已經約好時間了。”

“我說了不去的!”傅毓寧氣得發抖,“你不能強迫我。”

顧長安不為所動:“不行,這件事你必須聽我的。”

傅毓寧感覺腦袋懵懵的,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一個勁兒地掉眼淚。顧長安這次是狠下心了,直接将她打橫抱起,塞到了車上,把司機吓了一跳。

顧長安無視司機的臉色,冷聲吩咐:“開車。”

犟勁上來了,傅毓寧一路都沒說話,身體卻不受控制,大熱天的止不住發抖。到了醫院,顧長安将她交給了二嫂。二嫂帶着她進了B超室,準備過程中一切都好好的。等到醫生讓傅毓寧躺下,撩開衣服開始抹耦合劑的時候,她突然開始哭了,而且是一發不可收拾。

醫生吓了一跳,二嫂連忙上來壓住了她,配合着檢查完,一松手傅毓寧就縮成了一團。二嫂沒辦法,只得把顧長安叫了進來。

顧長安攬住她,一句話也沒說。

傅毓寧哭得直打哆嗦,滿腦子都是那天在小醫院裏看到的那片血跡。胃裏開始翻滾,她推開顧長安,對着塑料盆幹嘔,肚子裏都消化盡了,吐出來的全是苦水仍在吐,整個胃像是幾股大繩擰住一般抽搐着。那種感覺,難受極了。

打那之後,顧長安再沒帶傅毓寧去過醫院。

而傅毓寧的脾氣卻越來越糟糕,經常無緣無故地發脾氣,而且不能吃肉。有一次食堂做了豬肉芹菜餡兒的餃子,他打了一份帶回來,想着他做好飯之前讓她先墊墊肚子。而傅毓寧只咬了一口,就捂着嘴到衛生間開始吐。之後一整夜都沒睡好,好幾次都是哭着驚醒過來。

從此,顧長安不敢再讓她吃這些東西,為了給她補身體,他買了一條條鲫魚給她炖濃白鮮香的魚湯喝,勉強算能下咽。

哥嫂來看過傅毓寧幾次,看到她對他發火,粗心大意的男人們忍不住私下裏就跟他說,讓他別太慣着她。

顧長安面上不說話,心裏卻是清楚的。饒是他自己想起來心裏還覺得壓抑,更不要說年紀還小的傅毓寧,從小到大都是被寵着長大的,連事都沒經過多少,更遑論人命。

還記得幾天前的一個晚上,當時去車站接傅毓寧的司機小孟提着一大堆東西來看她。顧長安心想她好不容易睡着,也就沒叫醒她,自己跟小孟聊了幾句,算是明白傅毓寧的心結如何而來。當下,他嗓子緊的說不出一句話,倉促送走了小孟,自己一個人在黑暗中坐了足足兩個小時。炙熱的八月,他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有無盡的懊悔,連飛機首飛成功帶來的喜悅也難以沖淡。

而且顧長安心裏也是清楚的,別看她總是兇他,心裏不一定能好過多少。每晚睡着之後,她總會習慣性地抱住他,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睡得安穩。這讓顧長安覺得,無論什麽,他都可以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