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森林（二）
“自我意識？”1860的顯示屏上出現了疑惑的表情符號，“我不理解你在說什麽。”
“你期待着人類的到來。”沈星悠換了一種說法，“你的喜悅和寂寞都是人類的情感，你似乎擁有情感。”
1860的屏幕熄滅了，出現了一個新的界面，上面寫着産品參數，似乎是一個說明書：
編號：1860
尺寸：高50cm，直徑17cm，機械雙臂180cm
存儲：內存儲，不可拆卸
電池：內運動
功能：服務、陪伴、寵物
個性：溫順服從95%，親近人類100%，戰鬥能力10%
……
原來是出廠設置。沈星悠笑了笑，“1860 ，你像一只金毛犬。”
它的電子屏幕出現了搜索框，上面輸入了“金毛犬”，但是沒有任何內容，“我不理解你在說什麽。”
“原來你被創造出來的時候，世界上還沒有金毛犬啊。”沈星悠想了想兩百年前的歷史，她有點難以想象那個時候，就已經普及了這種先進的人工智能。
“地球的科技被人為退化過。”阮均似乎毫不在意1860的存在，“青城地下城還殘留着第四次科技革命的痕跡，那是兩百年前的科技痕跡。但是如今的地球卻仍處于第三次科技革命的時代。”
“為什麽科技發展不進反退？”沈星悠問。
“不知道，可能與機器人集中銷毀的事情有關，可能是智械危機。”阮均輕描淡寫地回答着，似乎對這些都不感興趣，“星悠，我不關心地球，我只關心你。”
又來了……
沈星悠耳朵聽得要長繭子了。
“你累嗎？我送你回去休息吧。”阮均蹲下來，看着沈星悠。
“不累，但我想喝水，你能幫我接杯水過來嗎？”這裏飲用水是集中供應的，在居住區樓道兩端。沈星悠想支開阮均。
“好，那你在這兒等我。”阮均開心道。目前他對沈星悠言聽計從。
“謝謝你。”
阮均進入了樓道，沈星悠就讓1860推着自己離開了。
地下城區域很小，除了居住區就是工業區，中間有橋梁連接。沈星悠看着1860顯示的地圖，發現有很多區域已經廢棄了。這裏重新使用，不過是三個月前。當時，陸曉帶着一群人發現了這個地方。在鋼鐵廢墟中找到了還能工作的1860，而後，一批又一批的人類住進來了，這裏才慢慢變成了人類的庇護所。
據說地面的情況很不樂觀，地磁逆轉加速，太陽風暴席卷地表，預言中的宇宙射線如期穿透地球，傳言中的末世如約而至。人類只能躲進地下城。而潛藏海洋的怪異生物大批上岸，占領了屬于人類的陸地。
當年，人類的祖先從海洋走向陸地，成為地球的霸主，不過是一種偶然。在龐大的不可想象的海洋生物面前，一向以萬物靈長自居的人類感受到了恐懼。
雖然地下城也在扼制這種恐慌的蔓延，但是每天，都有人從外面逃到地下城尋求庇護；每天，也有人精神崩潰地要離開地下城，回到他們已被摧毀的家園中。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輪椅在過道上移動着，沈星悠忽然聽到了整齊的讀書聲，青稚的童音穿透了沉悶的地下城，在封閉的空間中回響起來。
有孩子的地方就會有教育，他們突然從藍天白雲下來到了地下城，尚不知世界發生了什麽。
沈星悠穿過走廊，看了一眼，這間臨時搭建的教室裏有年齡不同的五十幾個孩子，此時，大點的孩子在讀書，年齡小的孩子在寫作業。
“姐姐！”“姐姐！”一個小孩忽然從教室沖了出來，趴在沈星悠的身上，仰起臉看她。
“小烨，你怎麽在這裏？”沈星悠愣了片刻，終于想起了面前小孩的名字，她捧起他的臉，他的眼睛是淡淡的綠色，還是那麽漂亮可愛。
“姐姐！”他又甜甜地喚了一聲，小臉在沈星悠的手心磨蹭着，像小貓一樣。
“夏烨，你怎麽跑出來了？”一個中年女人從教室裏跑出來，對沈星悠笑了笑，“不好意思。”
“沒事。”沈星悠也笑了笑，“老師，我認識他。”
“那就好，這孩子孤苦伶仃的，終于有個親人了。”中年女人語氣裏很感慨，走進了教室。
“姐姐，我好想你啊。”夏烨仰着臉撒嬌。沈星悠想起來，去年南濟島分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了。而今再見，真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
“小烨，你的家人呢？”沈星悠給他理了理亂亂的頭發，幫他擦掉了臉上的筆痕，他是一個偶像包袱很重的小男孩，而現在，他的臉上髒兮兮的，看起來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
“我媽媽死了。”他垂下頭，聲音帶着哭腔，“我媽媽被人類打死了。”
“小烨不哭了。”沈星悠給他擦了擦眼淚，看到他的鼻尖紅紅的。
“姐姐，你能當我的家人嗎？”夏烨擡起來，濕漉漉的眼睛看着沈星悠。
“小烨，我會照顧你的。”沈星悠摸了摸他的頭，不覺想起了南濟島的事情，當時的他是一個多麽驕傲快樂的小孩，而今卻這樣可憐。
沈星悠牽着夏烨的手，往前走着。到吃晚飯的時間了，地下城裏回蕩着鈴聲，這是下課鈴聲，也是吃飯的鈴聲。
“等一下。”進入食堂之前，那位老師走了過來，拿出了一疊小紙片遞給沈星悠，“這是夏烨這周的飯票，以後你來保管吧。”
“好，謝謝您。”沈星悠接過飯票，“我叫沈星悠，謝謝您對夏烨的照顧。”
“應該的，多可愛的孩子啊。”她摸了摸夏烨的頭，領着幾個孩子走進了食堂。
地下城的人們是臨時聚集起來的，以陸曉為首的軍人充當了保護者的角色，抵禦外面生物的入侵，營救地表人類；而留守的人類自發地發揮各自的能力，自主管理地下城。這裏廢除了商品經濟，一切物質供應按照人頭供給，只能保障基本生存需求。
這裏的生存物質均來自于地表，需要去外面獲取，所以地下城大部分的年輕人都組成了獵物小隊，承受着宇宙輻射和怪物襲擊的壓力，為地下城尋找物資。
在這種環境下，研發高效的防輻射服和先進武器裝備就成了重中之重。在地下城，在巨大的生存危機下，科研從未停止，并且投入了比和平年代更多的資源。
這也是陸曉上校将阮均留在這裏的原因，作為德賽帝國的公民，阮均本就掌握了更先進的科技，而在地球的十年，他全心參與回歸母星的研究。
“星悠，喝水。”阮均從另一邊跑了過來，遞過來一個水杯，看着沈星悠笑了笑，沒有一句抱怨，“我去打飯。”
“兩份。”沈星悠把夏烨的飯票一起遞給他。
他笑着接過去，很快就打過來三份飯，他們坐在食堂裏吃飯。
“誰家的小孩，怎麽有點像殿下？”阮均扒了一口飯，随口問道。
夏烨擡起頭，龇牙咧嘴地看着阮均。
“你也覺得像嗎？”沈星悠好奇地問道，“去年宋衍拍戲的時候，它是演宋衍小時候的演員。”
“現在不像了，殿下小時候不長這樣。”他看着夏烨，忽然吃驚道，“你的魚刺呢？你直接吞了？是不是卡到了？”
今天每個人有一尾三寸長的小魚。沈星悠看夏烨自己認真吃飯，就沒太管他。夏烨張着嘴巴，沈星悠從他喉嚨裏取出了一根長長的刺，他哇地哭出來。
沈星悠越看越心疼，他還是一個很小的小孩。
“陸上校他們回來了，帶回了好多物資。”一個女孩在門口興奮喊道，人們都聚集過去，站在廊道裏，看着對面的電梯一層層地降下來。
沈星悠也移動輪椅出去，電梯內部是四面透明的鋼化玻璃，一個個箱子裝在電梯裏運下來，有一點金黃的光，在電梯外門合上的間隙透過來，似乎是夕陽。
十幾個人穿着防輻射服，站在電梯裏，外面的鋼門緩緩合上，金黃的光線被隔絕在外面。
一箱箱物資通過廊道運輸到生活區，登記後分裝入庫，陸曉脫下了防輻射服，一群人來到食堂吃飯。
“上校。”夏烨忽然跑過去，抱住了陸曉的大腿，像是在撒嬌。
“小烨，快過來。”沈星悠急忙制止他。
“你們也在這裏？”陸曉看過來，摸着夏烨的頭，“你認識這個孩子？”
“以前就認識了，他沒有親人，以後我照顧他。”沈星悠牽着夏烨的手。
“你很善良。”陸曉聲音平淡，對阮均點了點頭，走進了食堂。
在地下城養傷的這段時間，沈星悠也通過各種信息了解到地球這半年來的情況。她被宋衍帶到北原基地之後，末世預言中宇宙射線的侵襲如約而至。
地磁加速逆轉，磁場變化，各國的衛星接二連三墜入地球，空間站撕裂，席卷整個地球的太陽風暴，在絢爛的極光之後，降臨地球。太陽耀斑發射的“致命電子”高速飛向地球，大氣層帶電，電流湧向全球的電網，破壞全世界的電力設施，電路出現電湧現象，迸出火花，高壓電線爆炸，火光點燃了天然氣管道，又引發了連續的爆炸，全球斷電，整個世界陷入了火光與黑暗之中。
電力是現代文明得以建立的基礎，電力一旦破壞，人們的生活受到嚴重影響，最先出現的是水源短缺問題，城市供水系統大多依靠電泵維持，淨化水源亦需要電力，而後是食物短缺。在地底生物的攻擊下，人類社會秩序瀕臨崩潰。
但更可怕的災難發生在核電站，核反應堆的燃料需要在冷水中保存，否則就會融化，釋放致命輻射，而冷水也是依靠電來輸送的。電力長期無法恢複，使燃燒棒的溫度升高，最終引發大爆炸，也就是核爆炸。在爆炸中反射性碎片四處飛濺，大片的土地與空氣都被污染，而生活在附近的人類也不能幸免遇難。
而核爆炸，已經發生了數千起。
“上校，我們還能回到地面嗎？”有一天，沈星悠問陸曉，他剛從外面回來，帶回了物資，也帶回了求生的人類。
“目前電力已經零星恢複，大規模供電仍需要時間。”陸曉一貫地冷靜客觀，“但我們當下最致命的問題，是地表上怪物的攻擊。”
“那些怪物來自哪裏？”沈星悠不止一次地在新聞中看到那些龐大怪物了，在東南沿海，人類與怪物抗争着，卻也一步步地被擊敗，退回內地。
“海洋深處。誰也不知道它們是怎麽進化出來的，簡直不像是地球的生物。”陸曉站在廊道上，即使是這樣的話語，目光卻依然堅毅，語氣卻依然平靜。
在地下城已經待了一個月了，通訊有限，沈星悠聯系不到生态園。南陵市處于沿海，在新聞播報中，它已經是怪物的地盤了。海域線以內的300公裏內的陸地幾乎都被海底怪物占領，人類無法靠近，而沒有逃脫的人類成了怪物的食物。
沈星悠并不擔心生态園同類的安全，她不認為以光塵的能力在這樣的情況下會遭遇危險。只是她不知道生态園搬去了哪裏。
如果南陵市被占領了，她不知道要去哪裏找生态園，找光塵。
但是，即使見到了光塵，她似乎也沒有什麽想說的。
“上校，在這裏我能做點什麽嗎？”沈星悠已經可以拄着拐杖活動了，在地下城，除了孩子，每個人都在工作。
現在，在阮均的指導下，地下城在生産一批防輻射服，可以保證外出的安全，人們的情緒穩定下來，地下城建設越來越好了，沈星悠也想做點事情。
“你是師範生，如果願意的話，就和陳老師一起教書吧。”陸曉補充，“語言，文學，歷史，這裏的孩子太偏向理科能力了。”
“在這樣的時代，文史還有用嗎？”沈星悠懷疑自己，就像她學的歷史學，在這個時代，什麽都做不了。沒有人關注歷史，因為未來是渺茫的。
“沒有實用性，但歷史需要銘記，文化需要傳承；希望，要紮根在孩子的思想裏。”他看着橋梁那一頭的電梯。
“總有一天，我們的孩子會回到地面上，那時，我們也會成為他們銘記的歷史。”
“上校，您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沈星悠笑了笑，“但是，我會盡力的。”
地下城的孩子增加到六十幾個，按照年齡段分成了兩個班，不再進行複式教學。沈星悠每天教低年級的孩子認字寫字，背一些簡單的古詩；給高年級的孩子講世界的歷史。
生活變得克制而平靜，直到有一天，一只龐大扭曲的怪物追趕着獵物隊伍沖進了電梯，闖入了地下城，咬傷了幾個人。後來被人類用武器消滅了。
但自此之後，地下城的人們陸續發燒潰爛，很快死亡，一場可怕的疾病在人群中蔓延。
那是一種人類從未接觸過的病毒。
在病毒面前，人類不堪一擊。
後來，還沒有感染的人類不得不搬離充滿病毒的地下城，在宇宙輻射與怪物橫行的地表，踏上了艱難的求生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