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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慌不擇路地跑,奈何地面坑窪不平,一下子栽進深不可測的泥坑。

巨大的爪子懸在明意上空,瞬間被一道黑霧斬斷。

明意還沒松口氣,爪子直直朝着自己墜落──

半死不活的黑天鵝撲騰起來,朝明意俯沖過去,把他叼起來。貓爪幾乎是擦身而落,濺起濃重的煙塵。

明意在空中暈頭轉向,披在身上的狐貍皮掉了,天鵝抓不住他驟然變大的身體,被連帶着墜到地上。

明意滾了幾圈,身上擦傷不少,灰頭土臉地仰着。頭頂烏雲密布,那貓屍還未死,做着最後的掙紮。而它對面,黑霧的深處探出一副巨大的紅衣骷髅,像煙像雲,眨眼的功夫将城中萬鬼吞吃了個幹淨。

明意額頭生疼,撐不住暈了過去。

貓屍被黑霧緊緊絞住,流出鮮血淌出肉髓,即便掙紮,最終也徹徹底底化為灰燼。

黑天鵝撲棱兩下,拖着兩條斷腿,急忙用喙啄咬籠子。

天上的黑霧慢慢縮成一團,駭人的白骨消失不見,落到地上,變成一抹單薄的影子,并沒有傷害他們的意思。

“哦……”縮小版的小徐從籠子裏爬出來,驚駭地瞪着他,“你這是……”

影子始終不肯面對他們,低頭掃了一眼明意。

“帶他走吧,好好待他,”齊樾說着,不舍地回頭,又瞧了瞧明意,面龐卻半是皮肉,半是白骨,“我這個樣子,見不了他。”

小徐說:“這好辦,不過我們那裏是清淨之地,可容不下你一個孤魂野鬼。分別之後,你能保證不來找他嗎?要是保證不了,還是趁着這個機會好好敘敘舊吧。”

齊樾皺眉,嘴唇顫抖:“他是我的人,我當然會找他的!”

說完,他緩緩擡手擋住臉頰,現在不找的原因不言而喻。

小徐頓時明了,震驚地說:“你怎麽跟我那個倒黴師弟一模一樣啊,這樣不擇手段地修煉,早晚要出事的!”

齊樾重傷衰弱,原本連顯形都難,陡然多了足夠吞噬萬鬼、滅殺貓妖的力量,不過是趁着明意不在,使用了下下之策。

妖鬼之間的角逐宛如野獸,最簡單直接的一種就是吃掉對方。

吃得越多,就越強,一開始只吃蟲蟻,等到恢複力量,就能吃萬鬼、吃妖獸。

枉死城空空如也,能充作蟲蟻的,不過是外面那些扭曲的肉怪。

很惡心。

可是想帶明意逃脫這裏,不得不吃。

但要避着他。

即便齊樾再三提醒,他是個可怕的鬼魅,鬼魅的面目本就如此血腥低劣,卻還是擔心明意看到。

吃了那些東西雖有用,可他的面貌……

齊樾摸着自己刺痛的臉頰。很奇怪,人已經死掉,可痛覺還在,甚至因為傷勢過重,活人壓根承受不了,痛覺會比生前更加清晰。

喜歡明意,卻不得不始終在他面前躲躲藏藏,用力地付出一切,再喘一口氣,用剩下的精力縫補滿身的瘡疤。

不這樣就留不住他的愛人。

畢竟,只憑嘴巴說愛,太單薄了。

愛這種感受,那麽美麗甜蜜,偏偏是用血與肉一筆一劃塗抹的。

小徐哀嘆個不停:“哎呀,歪門邪道,歪門邪道!”

齊樾當然知道是歪門邪道。可是,為了明意,他變成什麽樣都無所謂,都心甘情願。

他轉過身子看着地上的兩只動物,說:“我要走了,我一定會回來找他的。”

這時候,身邊傳來細微的抽泣聲。

齊樾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連忙朝着明意的方向看過去,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明意的身影就朝着他撲了過來,雙臂挂在他的脖子上緊緊摟住。

齊樾踉跄了一下,下意識想躲避。

明意抓住他的肩膀:“你要去哪裏?”

齊樾羞愧得無地自容:“你……你別看着我。”

明意扳起他的臉:“你是不是想提褲子走人?”

齊樾震驚,半晌才說:“你……”

他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

明意腦袋疼得厲害,一心不讓他走,也顧不上他的模樣是白骨還是皮肉:“我不準你走,你聽見了嗎?你不許再離開我了,你要是走了,我連去哪裏找你都不知道,你要是走了就再也別回來了!”

齊樾連忙解釋:“我說過會回來的。”

明意這時候執拗得不近情理:“你要是走了,就再也別回來了!”

齊樾看着他:“我不走了。”

明意松了口氣,視線這才落到齊樾半張臉上。

要是他只字不提,還有些刻意回避的嫌疑。這時候被他直視着最醜陋的地方,齊樾更是恨不得找條河跳進去。

齊樾難得地結巴:“別,別看了……”

他慌得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放。

半晌也沒有聲音,齊樾試探性地擡起眼睛觀察,卻驚了一跳。

明意哭了,兩只眼睛像泉眼似的,不停往外湧出清淚。

“你要是沒了,”明意的面容仿佛一下子憔悴了幾十歲,身體更是單薄得像張白紙,“我也不活了。”

他的話語很平靜,卻是直戳人心。不像是置氣,而是平靜地宣告。

齊樾抓住他的手:“你不許這樣說。”

死亡不是一件好事,這等折磨,應當離他的心上人越遠越好。

明意再一次緊緊抱住他,低聲呢喃:“別離開我……”

齊樾沒有動,遲疑了一下,抓住他的那只手慢慢動作,與明意十指相扣。

幾個月後,北嶺。

清晨煙雨朦胧,經過數月的修繕,廟觀早已煥然一新。

本來明意還低落得很,房子燒了可以再建,可那幾個同門道士是真的沒了啊!

幸好過了幾天,天鵝師叔就把他們完好無損地帶了回來,只不過當事人似乎都失去了那天晚上的記憶。

師叔說,當夜幾人都被“護法”抓走,是小徐師父拼了命保住他們,把幾人封在觀裏,對他們而言,不過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而小徐則元氣大傷,差點丢了命。

明意再次感嘆人不可貌相。這個世上的人真真假假,哪些是妖魔鬼怪,全然分不清楚。

吃過早飯,小徐神神秘秘地把明意叫進屋子。

“徒弟啊,你跟着我也有三個月了,是不是多了很多心得體會呀。嘿嘿,今天日子正好,下山游歷游歷怎麽樣?”

明意對他這一套熟悉得很,嘆了口氣。

他這個師父別的毛病沒有,就一個,饞,喜歡吃垃圾食品,每次都借口打發徒弟出去給自己帶小零食。

“你幹嘛不直接在山上開個超市?”

“胡說八道,我們這種地方是清淨之地,怎麽能夠開鋪子賣零食呢。再說了,我這次是真的有任務要給你啊,等你圓滿完成,也是時候傳度了。到時候你就真的出師啦。”

“是嗎?”明意摸摸頭,“我真的要這麽快出師嗎?”

他對自己的斤兩很有數。

本以為會是什麽九死一生,和鬼怪硬碰硬的艱巨任務,沒想到小徐居然讓他去做科儀。

原話是:都新社會了,哪裏來的那麽多神神鬼鬼!你們這些小年輕就想找刺激。

上午的太陽毒辣至極,明意騎着小電驢下山,拐過幾道彎路,渾身就被汗水濕透了。

他擡起袖子擦了擦臉,背後憑空一陣清涼,有股輕飄飄的力氣環住了他。

盡管路上并沒有人,明意還是不好意思地環顧四周。

齊樾在身邊這件事,目前還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狀态,見面都得偷偷摸摸的。所以明意也挺喜歡幫小徐下山辦事,可以光明正大地約會。

不過他老有一種小徐早就看透了的錯覺,可是又不敢确定,要是師父知道,肯定不會頻繁差遣他下山啊?

“你出來了呀,”他擔心地問,“這段時間恢複得怎麽樣?有什麽需要的,一定要告訴我。”

明意還是習慣“活生生”的齊樾,能讓他看到,摸到,抓住,而不是現在這樣摸不着頭腦。

“我很好,”齊樾輕聲說,像股微涼的清風,“在你身邊,我很開心。”

明意是覺得他挺開心,在這山清水秀的地方待着,齊樾的煞氣都減少了很多,正印證了那一句“由鬼變成人”。

做完小徐給的任務,明意打算回一趟家。

青岩村原住民都得到了賠償,搬到了另外一個地方住,母親打過幾次電話,說生活過得還不錯,只是話裏話外對明意的選擇很揪心。

明意感觸不深,他這輩子就像是來還債的,六親緣淺,孤苦伶仃,他也想得極為透徹,有齊樾作伴,不論生死,都滿足了,其他的人和事,都再也不能往他的心裏掀起波瀾。

明意傍晚到的新家,草草待了一會兒,留下點之前存的錢,夜幕剛剛降臨時就打算走了。

母親好說歹說想留他,就連一直以來冷硬的父親,都表達出來一些留戀的意思。

明意打着哈哈糊弄過去,匆匆走出門。走到街道拐角,冷不防一回頭,還瞅見母親站在樓上望他。

街上車水馬龍,好像無邊紅塵朝他滾滾襲來,只是留不住他。

明意一轉頭,眼睛一亮。

齊樾站在不遠處的樹底下,靜靜地看着他,也好似擁擠人潮中一處孤立的磐石。

明意連忙朝着他小跑過去。靜立的孤石霎時間有了生氣。

齊樾伸出手,那只手白皙修長,是十分溫柔的手,對着明意說:“來。”

明意毫不猶豫地覆上去,心潮洶湧澎湃。

“你怎麽在這兒呢?我還以為你在我身邊呢!”

“知道你想見我,所以……”齊樾說。

明意吓了一跳:“啊,都說了不急的,我等你恢複成以前的樣子,你是不是又照師父說的那樣,去做什麽歪門邪道了?”

齊樾連忙辯解:“沒有,剛才路過,有只預備害人的惡鬼,順手抓了……”

明意嘆了口氣,男朋友總吃髒東西怎麽辦?

他以前總好奇為什麽齊樾飯量小,沒想到他們鬼魂居然是吃鬼魂的。

齊樾:“我也不是随便都抓。”

也對,明意總共也就見過他開飯兩次。這一次,還有上回在枉死城。

齊樾又說:“你不喜歡,我改就是了。”

明意盯着他的臉,在月亮下仔細地看,雪白皮膚濃黑睫毛,連頭發絲被風吹動的弧度都那麽好看。

誰說不喜歡啦。

他要喜歡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