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性與非線性

“你在說什麽啊?”沈星悠裝作不明白地笑了笑,“我要去找殿下了。”她把宋衍搬了出來,準備離開,卻聽見他笑着道:“這段時間你讓霍斯教你駕駛飛行器,其實你不用那麽辛苦去學習的,我可以帶你離開。”

“星悠,讓我保護你好不好,殿下心裏有牽挂,我沒有,我的心裏只有你。”他走過來,神色認真道,“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你不要評判別人。”沈星悠皺了皺眉。

“我只是對飛行器感興趣罷了。”沈星悠不想跟他扯了,轉身離開。

這段時間,霍斯确實在教她駕駛小型飛行器。霍斯主要負責護衛工作,在基地事情較少,而且也樂意教她。沈星悠對飛行器展現出濃厚的興趣,自認為僞裝得很好。沈星悠想要離開這裏,必須要借助外力,駕駛飛行器是最快的方式。

訓練場上,沈星悠一遍遍地重複着操作步驟,對于她來說,實操比理論要重要得多。

“霍叔,我現在可以嘗試着飛行嗎?”她盡量使自己表現出對飛行的喜悅和向往。

“可以試一下。”

霍斯坐在旁邊,沈星悠坐在駕駛位上,開始嘗試着操作。仿生的羽翼震動,聲音隔絕在外面,當基地的建築物慢慢變小,沈星悠已經升向了千米的天空。

她的心裏很平靜,對于這些操作它已經非常熟悉了,現在也證明,她掌握了基本的飛行,從這裏去南陵,兩個小時,這些技能已經足夠了。

但她還是表現出強烈的喜悅,并且故意制造一些錯誤操作,飛行器不正常地晃動了幾下,又平穩地升高。

沈星悠知道屏障的邊界在哪兒,在快要到達的時候,她轉了一個方向,在基地上空平行飛行着。

“霍叔,謝謝您教我。”沈星悠平穩駕駛着,開心道,“飛行是我從小的願望。”

“在帝國,駕駛飛行器是普及的技能。”霍斯聲音平靜,“星悠小姐,等到了帝國,您會見到各種各樣的飛行器。”

“那真的是令人期待!”沈星悠滿臉憧憬。

基地的研究似乎進入了一個突破的階段,宋衍變得很忙。沈星悠依舊悄悄計劃着離開。她在基地擁有絕對的自由,可以調動一切權限,似乎只要她不提離開,宋衍就不再限制她了。

轉眼之間,基地數月已經過去,時間到了夏季的五月底,但是基地仍然是嚴寒的天氣,這裏的溫度是恒定的,事物一成不變,時間似乎也是永恒的。

除了湖邊和森林裏,已經覆蓋得很深的綠色植物,揭示着時間的流逝;這裏,終于有一點春天的樣子了。

冰湖已經解凍了,沈星悠經常沿着湖邊散步,恍然覺得自己走在生态園的湖邊,離開生态園,竟然已經一年了,沈星悠已經想不起來光塵的樣子了。

如今一切都已經準備好,她在等一個日子。

這天下午,霍斯出現在她面前。自從學會飛行器的基本操作後,沈星悠就很少去訓練場,霍斯也只當她是心血來潮地想玩一下。他對沈星悠一直很包容很友善。

但是今天,霍斯卻在她面前拿出了一把□□。

“你要幹什麽?”沈星悠保持冷靜,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他人。

“星悠小姐,我來教您射擊吧。”他平靜道,“到了帝國,命途多變,一切未知,您需要掌握戰鬥技能。”

“是殿下讓我來的,”他補充道,“如果星悠小姐不想讓我教,可以換其他人教您。”

“謝謝您,我跟您學。”沈星悠知道基地有武器裝備,但是□□,她确實是第一次見。她表情忐忑地接過來。

學習了半個月的射擊,霍斯把那把□□送給了她,“星悠小姐,您是一個很冷靜的人,比我想象中的進度要快。”他肯定道。

沈星悠不否認,持槍的時候,她很快就克服了恐懼的心理。

後來,霍斯又教她武器近戰。沈星悠覺得霍斯要把畢生所學都教給她。他的教學進度很快,平常又很嚴肅,沈星悠開始覺得吃力。

這天訓練完,沈星悠回到房間,洗完澡頭發沒吹,很快就睡過去。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在床邊,幫她吹頭發,耳邊是風吹動百合花叢的聲音,大地仿佛在低吟,宇宙輕唱着亘古的讕語。

熟悉的松林味道包裹着她的身體,沈星悠夢到自己困在百合花叢中,她茫然地往前走着,凝滞的空氣流動起來,一個人站在前面的花叢中間,穿着白色的袍衣,臉上籠罩着奇異的光暈。

沈星悠向他跑過去,那個人脫下了袍衣,露出了一張明亮的笑臉。他張開手,也向沈星悠跑過來,風吹着他的衣袖,那些百合花也在風中鮮活起來,它們盡情釋放着香味,在風中搖曳。

“宋衍。”沈星悠喚他的名字。

他們擁抱在一起,感受到他的溫度和信息素的味道,沈星悠不可遏制地哭起來。

沈星悠在夢中哭泣,現實中也抽抽搭搭地掉眼淚。

宋衍放下了吹風機,給她擦眼淚,手撫過她的臉,盯着她看了很久,還是不忍心叫醒她,最後受不了了,只能沉沉地抱怨道,“沈星悠,你就這麽喜歡他?你就這麽想走?”

他輕輕地給沈星悠掖好被角,關上門出去。很快,他又折返了回來,在沈星悠床前靜默地坐着。

在近期的試驗中,宋衍在亞伯留給他的“書”中,掌握了升維的技術。他才知道那本“書”裏幾乎囊括了所有不可理解的科技,那也是亞伯想要告訴他的,X-C1915星系不過是人為創造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以數據呈現在電子計算機中,并模拟出來。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以完美而嚴密的數學程序運行着。

所以超光速,折疊宇宙,都可以實現,只需要改變宇宙的運行規則。

那個創造了X-C1915星系的人,被洛夫教會奉為“古神”,祂以嚴密的思想控制壓制帝國的思想,也留下了一本解釋一切的“書”。

在升維空間裏,時間變成了一個個節點,它不再是線性的,永遠指向一個方向;而是平均地分布在空間裏,沒有方向,以他當下為中心點,所有的事件,對那個點來說,都是未來。

未來是不确定的,無數的方向,無數可能性的畫面重合着,交疊着。

在空間裏,宋衍看到了沈星悠告訴他的事情。穿着白色防輻射服的他,将“書”送到了十一歲的沈星悠手中,并且擊落了十年前,那時的“他”乘坐的經過太陽系的飛船。然後,“他”降落在九熙縣,降落在沈星悠面前。

如果不是他對于那次時空的改變,或許,十年前的他乘坐的飛船會無聲地經過太陽系,然後,在宇宙航行的某一天,他解讀出了“書”的秘密,開始奔赴X-C1915星系,回到母星。

如果沒有他強行增加聯系,十年前的他不會遇到沈星悠。

原來,所謂的神明,是他自己。

當時,在返程的前一晚,沈星悠離開了他。

這是他改變時空的原因。

時空已經循環過一次了,那是曾經的過去,也是現在的未來。

還要再循環一次嗎?

還會回到現在嗎?

宋衍猶豫着,最終離開了空間。

任何微小的改變都會如蝴蝶振翅,造成難以預料的後果。

床上,沈星悠安靜地沉睡,她睡覺太安靜了,呼吸很輕。

宋衍安靜地看着她,時空中看到的循環不停在腦海中出現,如果他沒有改變十年前的時空,此時的沈星悠應該會開心很多。

他有點自責,但也很懊惱,最後卻自嘲地笑了笑:“即使我改變了時空,在他之前先遇見你,還是改變不了你對他的喜歡。”

宋衍忽而發現,空間中那些看起來無數不确定的未來,在嘗試了每一個路口,當最終走到終點的時候,會發現,所有的不确定都指向了同一個出口。

殊途同歸。

即使維度變換,但對于無法脫離物質載體的三維生命來說,自身的存在只有一條線性的路。

宋衍在沈星悠抑制器裏注入力量,關了燈,走出去,輕輕關上門。

六月下旬,宋衍宣告回歸的試驗成功了,他已經找到折疊宇宙時空的方法,返程的日子定在6月28日,也就是十年前,飛船墜落地球的那一天。

基地的衆人都很開心,闊別母星十一年,大家都期待着回到帝國。

沈星悠不知道他們在宇宙航行以及在地球的生活的十一年,對于宇宙另一面那個遙遠的X-C1915星系來說,算是多久。也許是“到鄉翻似爛柯人”,也許是“一枕黃粱醒即休”。但這些,都與沈星悠無關了。

她知道,在她短暫的生命裏,将再也見不到宋衍了。

“靈臺”裏有一個艙室,放滿了沈星悠種在湖邊的綠色植物,它們将随着宋衍去X-C1915星系。

“宋衍,你不用浪費資源保存這些的。”沈星悠有些尴尬地看着滿艙室的綠色植物,“它們只是不知名的野草,也不好看。”

當時沈星悠的想法很幼稚,想讓宋衍帶點綠色的植物回去,這是她在雪山上唯一看到的綠色植物。但是後來沈星悠才發現,這些年,宋衍早就收集了地球上絕大部分植物的種子、标本和基因序列。

他的星球沒有植物,他比任何人更想把這些帶回去。

這樣一來,沈星悠種的植物,顯得十分幼稚可笑。

“我喜歡。”宋衍看着沈星悠,碧綠的眼睛笑了笑。

宋衍最近很愛笑,每次看到他笑,沈星悠心裏也很開心。他思念他的親人,他終于能夠回家了。

沈星悠打算今晚離開,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她沒有告訴宋衍這件事;但是宋衍最近也沒有再提要帶她回帝國。

他們之間好像維持着一種沒有捅破但彼此心知肚明的平衡。

當基地的“月亮”按時熄滅時,他們還在湖邊散步。昏暗中,誰也沒有先走。無言的沉默橫亘在他們中間。

沈星悠走過去,抱住了宋衍。

“星悠,我希望你快樂。”宋衍把她抱緊。

“你也要快樂。”沈星悠聲音有點哽咽,頭埋在他的胸前,聽到了他清晰平穩的心跳聲。好像回到了東歐古堡的那個夜晚,在熟悉的松林味道中,她漸漸覺得安心和平靜。

“走吧。”沈星悠松開了懷抱,往前走去。

“星悠晚安。”在房間門口,宋衍露出了可愛明亮的笑容,碧綠的眼睛像清澈湖水。

“晚安。”沈星悠也笑了笑,關上了門。

再看一秒,她會猶豫。

沈星悠坐在床邊,無聲地哭了會,她關掉了燈。

很久之後,整個基地安靜下來,手機時間顯示着淩晨三點。

她打開房門,輕輕走了出去。

一路上都很安靜,她知道不會有阻隔。進入飛行器的時候,她看到駕駛位上放着疊好的防輻射服,上面是一枝百合花,一只針鈎的小黑貓,一張紙條:

“再見,星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