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潰
一時間,宋明遙的表情有些僵硬,嘴唇動了幾下,仿佛有些話快要從心裏吐出來。
但他最終還是倉促地垂下眼睛。
蠟燭燒到底部,天邊泛起一絲絲晨光。
齊樾坐在床榻邊上,擡起手指描摹宋明遙的睡顏,忍不住浮出淡淡的笑意。
他什麽都不怕,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娶他。
想到未來,齊樾心中浮現起無限的憧憬。
連日的大雪今天終于停了,可天氣卻比之前冷了不少,晴光之下刮起了呼呼的雪風。
宋明遙剛醒,沒什麽胃口,被齊樾哄着吃了點東西,看着表哥坐在桌前寫東西,便眼睛一轉,露出個狡黠的笑,蹑手蹑腳地走過去。
他還沒碰到齊樾,外面的小仆通傳:“少爺,姑娘約你出去玩了。”
宋明遙愣了一下神,剛想說話,就聽見齊樾開口:“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宋明遙站在他身後,齊樾轉過身,眉毛微微皺着,似乎有些煩擾。
現在他們的關系可謂清晰明了,聽到嬌娘來找他,宋明遙便有些不安。
“表哥……”他觀察着齊樾的神情。
齊樾擠出絲笑,安慰說:“沒事的,嬌娘也是我的表妹,她約我出去玩,我不好拒絕。”
宋明遙瞪大了眼睛。
以前,他們還為宋老爺想收齊樾為養子的事情吵過架,雖然後來和好如初,但宋明遙的稱謂一直沒改過來,他不願意和齊樾沾上親戚,可是依舊會順着習慣喚他表哥。
表哥,齊哥哥他都叫,叫得最多的還是表哥,府裏的人也順着少爺的喊法,喊齊樾表少爺,自然,齊樾也算嬌娘的“表哥”。
只是他和她的“親緣”,淺薄得好似沒有。
宋明遙是不願意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去的,就是出去,也得瞞着齊樾,那小仆太不懂事。
可齊樾這麽說,他倒也覺得有點道理。
就是不知道嬌娘那邊會是什麽表情。
“明遙,你好好休息,”齊樾一演就演全套,看着宋明遙的眼神裏充滿了歉意,伸手撫摸了一下他的臉頰,轉身離開,“我去去就回。”
宋明遙:“嗯。”
風很大,到處都是融化的雪水,寒氣不斷從地上冒出來。
齊樾走出院子,跟随等候的仆人來到花園。嬌娘正坐在湖心亭裏賞景,今日一襲藕粉色的棉衣,墨黑的發絲挽成發髻。
她的眉眼已出落得妩媚動人,竟和宋明遙有幾分神似。
齊樾來到岸邊,走動間正巧對上沉在水中的,自己的倒影。
“咦,怎麽是齊哥哥?”嬌娘看了看他身後,“表哥呢?”
齊樾說:“明遙他有些事情要忙,讓我來陪你玩。”
嬌娘的臉上寫滿了驚詫,她和齊樾一塊玩?兩人壓根沒多少交集,這怎麽能玩得開心。
宋明遙也真是的。她不是讓人喊他來嗎?
齊樾轉過話題:“聽說表妹最近在學詩?”
“是啊,寫得不好。”嬌娘掩蓋住失落,嘆了口氣。
齊樾也沒什麽頭緒,三言兩語過後,兩人之間的氣氛和今天的天氣一樣。
他看向亭中的琴臺,想了一想,走過去坐下,輕輕撥了一曲。
潺潺的琴音不斷從指尖流淌出來,嬌娘主動坐下,安靜地聽着,不知不覺,香爐裏的香燃了大半。
都說琴曲應當彈奏給知音聽,但找不到知音的時候,彈琴也是個打發時間的好法子。
一曲終了,齊樾淡淡看向嬌娘。
“表妹,如何?”
他對嬌娘沒什麽意見,抛開宋明遙的事,也真心覺得這個小姑娘單純可愛,看她剛才聽得入迷,要是想學,齊樾很樂意教她。
嬌娘怔怔地鼓掌:“齊哥哥,你太厲害了,怪不得宋明遙老是跟我誇你。”
齊樾怔了一下,手指不自然地蜷曲:“是嗎?他……他都說我什麽了?”
“他把你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說他要是個女人,一定要嫁給你。”嬌娘掩嘴偷笑。
齊樾卻皺了皺眉,蜷縮的手慢慢展開。
何必要非是女人呢?
他是不相信他嗎?
“他真是這麽說的?”
嬌娘收回手掌,忽然很認真地看着齊樾的臉,清澈的雙眼好像倒映着一切。
“是啊,齊哥哥,可是,宋明遙又變不了女人,是不是?”
齊樾回過神來,嬌娘已經走了。
他聽了最後一句話,心中莫名很是慌亂,抱着琴呆坐了一會兒,湖面上的風不斷刮動衣衫。
說者興許是無心,但聽者有意。
不管他私下裏下定了多少決心,但親耳聽到他人的否定,卻還是讓一顆心慢慢沉入谷底。
宋明遙聽到,又會怎麽想?
這樣想着,齊樾的心髒越發往下沉,看着水裏的倒影,自己的臉上一片模糊不清。
是啊,嬌娘。
她那麽了解他,宋明遙變不了女人,但是他齊樾,卻可以為了宋明遙變成任何樣子。
他放了琴,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宋明遙在房間裏等了半晌,等得百無聊賴,想掀開被子下床,可被灌進來的冷風吹得渾身哆嗦。
齊樾不在屋裏放炭盆嗎?冬天怎麽能這樣過?屋子裏冷得像冰窖,下人也不懂事。
齊樾從外面回來,遠遠瞅見宋明遙抱着肩膀,暗暗後悔自己疏忽,連忙把肩上的狐裘解下,披在他肩膀上。
“今日太冷,我送你回去吧。”
宋明遙抓住他的手,認真望着齊樾,眉頭間有些委屈:“你怎麽去了這麽久,我等你等得快沒耐心了!早知道就不讓你去見她了!”
他的手指扣在齊樾手腕上,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在齊樾皮膚上抓出幾道深陷的紅印子。
齊樾無奈一笑,反握住宋明遙的手:“我又不會跑了,和嬌娘談了會兒詩,聽了首曲子,不好拒絕她,這才耽擱了。”
宋明遙臉色難看:“她作哪門子詩,她比我還不如呢。”
齊樾笑了笑。
“表妹她聰慧過人,又勤奮好學,假以時日,定能寫出好詩。”齊樾忍不住刮了刮宋明遙泛紅的鼻尖,語氣中帶着幾分寵溺,“你呀,就不要在這裏吃醋了。”
宋明遙被戳中心事,氣鼓鼓地瞪着他。
時日一晃過去,轉眼到了春天,嫩柳吐出新芽。
宋老爺忙完近來的商務,從北邊回到府中,頭一件是就是把宋明遙叫到跟前。
“先前就找人看了你們的八字,最是相合,”宋老爺摸着胡子說,“況且你倆從小一起長大,往後新婚,也不會生分。”
宋明遙仿佛挨了一記悶棍:“爹!你不是說作罷了嗎?”
宋老爺斜他一眼:“那是還沒告訴你姑父姑媽,這次我上外邊和他們商議,家裏的長輩都很看好你和嬌娘。”
宋明遙聽他說得果斷,面上凝着寒霜,愣愣地後退幾步。
“你這是什麽反應?”宋老爺不悅,“哼,但凡你有點出息,我也就不操心你的終身大事,而是放你出去闖蕩了。你說你既無才幹,也無智慧,若不提早成家,等我和你娘撒手人寰,豈不是要落得個流落街頭的下場?”
宋明遙想起和齊樾的約定,急着說:“我不成親,我才多大?”
宋老爺最恨他胡攪蠻纏,惱火地說:“許久不見你,越發沒個正形。你是不大,卻敢和你親父頂嘴!”
他拿出威嚴的樣子,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茶杯掉到地上,碎了個稀巴爛。要按往常,膽小的宋明遙早被這架勢吓得縮起脖子,恨不得馬上逃跑,可此時此刻,盡管心中再怕,肩上克制不住發抖,宋明遙依舊沒挪步子,反而和父親針鋒相對。
“爹,要不你就放我出去闖蕩吧,我不想成親!再說了,我還有齊表哥呢,他會幫我的!”
“你那點斤兩我還不知道?”宋老爺大手一揮,“給我出去!”
宋明遙哭紅眼睛:“就不!你要是不改變主意,我就不出去!”
宋老爺氣得吹胡子瞪眼,猛地站起身,要人拿竹鞭子行家法。那頭早就有仆人通風報信,齊樾第一個趕過來,看見堂裏劍拔弩張的氣勢,急得臉色煞白。
“明遙,給宋伯伯認個錯。”齊樾連忙低聲勸,“不管怎樣,你也不要頂撞長輩。”
宋明遙剛才還能憋住眼淚,聽見他也這麽說,頓時像決了堤,嗚咽了半天說不出話。
齊樾給拿鞭子的下人使眼色,把人支開。
有他好言相勸,宋老爺總算放宋明遙一把,沒好氣地說:“都出去!齊樾,也就是你慣着他,可我斷不能讓這個沒出息的拖累你!等這小子和嬌娘成了親,我給他重新開府,也就不會纏着你了。”
這一番話說完,齊樾的臉上比先前更白了幾分,一時間魂不守舍。
宋明遙低聲抽噎。
他倆不知怎麽走出的屋子,齊樾在前,宋明遙在後,一路無話地拐出主人的庭院,到了一處幽靜的角落。
宋明遙看着前面的齊樾,伸手想拉他,帶着點哭腔喊:“齊哥哥……”
齊樾突然轉過身,十分用力地抓住宋明遙的手,俊美的臉上神情扭曲。
“成親!怎麽可以!你怎麽能成親?與你成親的人怎麽能不是我?不!我不要!阿遙不要成親!不要和嬌娘成親!”
宋明遙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吓呆了,原先的話盡數堵在嘴裏。
怎、怎麽會這樣?
表哥他、他以前很冷靜的,為什麽還有這樣駭人的一面?
“阿遙,你是我的!”齊樾紅着眼眶,發狠地将宋明遙抱在懷裏,好似要揉進骨血,嗓音激動得沙啞,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癫狂,“我絕對不會讓你和別人成親的!絕對不會!”
宋明遙這才驚醒,被他捆得喘不過氣,狼狽地掙紮兩下,喊:“齊哥哥,你、你別這樣。”
齊樾聽見他艱難的呼吸聲,過了一會兒才松開手臂,眼睛緊緊落在宋明遙身上,瞳孔中浮現出壓抑的情緒。
宋明遙被他這副樣子吓怕了,本能地後退了點,說出的話也吞吞吐吐,不過腦子:“我爹他,他認定的事情,不會更改的……只怕我們……”
他本是害怕齊樾才做出這番言辭,可說着說着,就成了肺腑之言。宋老爺行事獨斷,沒人能左右他的想法,他先前就有讓宋明遙娶嬌娘的心思,果然,過了這麽久也沒改變,反而付諸了實踐。
他和齊樾,大概是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