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情

眨眼又到了飄冬雪的時節,這一年的冬天,比以往都寒冷。

京中終于傳來消息,聖上有意大赦天下,屆時身陷牢獄裏的罪人,都有可能被放歸。不過,前些年抓了不少人,能不能得到赦免的名額,還需親朋的打點。

齊樾決定回京,不論結果如何,總要一試。

他還記得當年與父親交好的叔伯,有些仍舊在京中為官,幾年過去甚至成了重臣,只要他肯放下身段求告,看在往日情分,興許能得一臂之力。

這件事他只與宋伯伯說過,老人家嘆息一聲,應允了他的請求,只是告誡齊樾,京中并不像表面上安全,一切還要以自己的安危為重。

宋明遙當然一無所知,他與嬌娘重續前緣,早把齊樾這個後來者忘在腦後。再者,宋明遙與嬌娘年紀相仿,玩伴之間差一歲便如天差地別,和嬌娘在一塊的時候,宋明遙才顯得淋漓暢快。

眼看着離開的日子臨近,齊樾想向宋明遙辭別。清晨到了他的院子裏,卻見宋明遙睡得正香,到嘴邊的話如何都說不出口。

飄雪很快堆積在院裏,齊樾在檐下等了很久,不斷回想起他們一塊讀書的日子,眼中望着茫茫的大雪,卻像極了他倒掉的那碗冷羹。

自以為了解宋明遙,結果卻是自作多情。

他也仔細想過,自己對宋明遙的執念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莫非是一個人孤獨了太久,便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主動靠近他的弟弟身上?

這樣的他,也太令人毛骨悚然了點。

還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宋明遙對着他的那個笑,再後來,無意中給他的那個親吻?

那時候他們都還小,親一下也再正常不過,可是等心裏有了雜念,此時回想起來,齊樾兩頰灼燙。

他摸了摸滾燙的臉蛋,袖子肩膀上的雪沫撲簌簌往下落。小仆高興地跑來喚:“少爺醒了!”

齊樾抖掉雪,走進門檻,宋明遙正在銅鏡前洗臉,身姿纖細,一晃神像是女子。

還沒離開這裏,齊樾已然開始想念他,辭別的話更加難以啓齒。

也許也是害怕,宋明遙會再一次無動于衷。

“表哥,”宋明遙笑着轉身,“今夜集市有花燈會,我和嬌娘一塊去看,你也來嘛。”

齊樾搖搖頭:“你和嬌娘去,我就不去了。”

“為什麽?”宋明遙擦淨手,“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心事,以前我們都是三個人一塊玩的。”

齊樾心裏裝着雙親,哪有心思賞什麽花燈。更何況,三個人同行,總會是二人歡笑,一人冷落。

宋明遙失望地看着他。房間裏傳出一聲嬌氣的貓叫,眨眼間跑出只灰黑長毛貍花,伸出舌頭啃宋明遙的腳趾。

宋明遙抓起貓,抱在懷裏說:“你真是個壞東西,我對你那麽好,你卻讓我傷心。”

齊樾心中顫抖,改口說:“我去就是。”

宋明遙破涕為笑,一拍貓屁股,把它扔到了地上。

齊樾看着他笑,緊繃的心弦立馬松懈,低着眼睛思索,或許在看完燈會回來是個好時機,告訴宋明遙他要走的事。

他打定主意,擡起眼睛,卻被淡淡的芳香罩住鼻尖。

宋明遙才起,尚未梳發,長長的頭發絲勾在齊樾手背上,搔出一陣陣細癢,像幾尾滑動的鳝魚。

齊樾被冰涼的觸感點得渾身發麻,剛才站在檐下感受到的熱燙重新爬回來。

“明遙……你怎麽了?”

宋明遙的目光停在他唇上,停了很久,忽然笑開。

“沒怎麽,我不是說過嗎,我覺得表哥是世上生得最好看的人。”宋明遙松開抓住齊樾的手,“前幾天,我學了個鑒石的法子,遇到上乘的玉,光看是分不出高下的,得用牙齒咬一咬,才知道是不是真的。”

“……”齊樾聽出他在胡編亂造。

“你別再鬧了。”他僵硬地說。

“我是認真的,表哥,”宋明遙殷切地望着他,臉頰也浮出潮紅,“表哥,你喜不喜歡我?”

齊樾好似當頭一棒。

什麽意思?

什麽喜歡?

喜歡誰?

心裏的東西被直截了當撕開,他反而慌亂莫名。

“你在說什麽,”齊樾揮開宋明遙的手,“我們是兄弟,你叫我表哥,我們不能……”

“你又不是我的親表哥,”宋明遙死死抓住他,“我爹沒認你,齊哥哥,我們還是可以……”

他的話太大膽,齊樾恍然間覺得空中浮出無數雙眼睛,每一只都在直勾勾瞪着他,背後爬出一陣冷汗。

“夠了,明遙,”齊樾甩開他,後退一步,僵硬地轉身,“這件事,我就當沒聽過。”

宋明遙靜靜看着他,滿眼都是受傷。

齊樾的腳步停頓了一下,咬牙離去。

臨近夜間,雪終于停了。

從宋明遙那回來後,齊樾心中的大雪也肆虐了整整一日,等到此刻,早就堆成了滿地亂絮。

今夜還去不去?

說了那些話,兩人怕是沒臉再見。

宋明遙看似纨绔,實則心氣很高,能說出那句話,想必已經拉下臉。而齊樾毫不留情地拒絕,宋明遙豈會原諒他。

齊樾心中好似烹着一把火,明明他羨慕嬌娘,卻不知道為何在面對宋明遙時會覺得害怕。可心中再忐忑,終究還是舍不得。

華燈初上,齊樾情不自禁走到宋明遙的院子裏。仆人正在追打一只貓,累得滿頭大汗。

齊樾覺得心疼,說:“打它做什麽,趕出去就好了。”

仆人抹了把汗:“正是要趕出去呢。唉,我們少爺脾氣沒個定數,前幾日說後院這只貓可愛,非抱到屋裏養,結果沒新鮮幾日,就要讓攆出去,也不知道這畜生哪裏觸了他黴頭。”

宋明遙一直都是這樣。

喜歡的東西,大多只圖一時新鮮,眨眼就忘到腦後。

他說喜歡他,齊樾也怕和這只貓一樣。

貓卧在雪地裏,渾身炸毛,警戒地盯着拿掃帚的仆人們。

齊樾揮開他們,蹲下身喂了點水食,抱着貓走出圍牆。

那只貓在他懷裏安安靜靜,想來脾性也不惡,一脫身就跑沒了影。

齊樾回頭,宋明遙淚眼汪汪地望着他。

“你對畜生,都比對我好。”他說。

齊樾一陣慌亂,看他穿得單薄,解下自己的鬥篷圍住宋明遙肩膀:“瞎說什麽呢。”

“本來就是。”宋明遙抓住齊樾胳膊撒嬌。

齊樾松了口氣。

還以為宋明遙會記恨他,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寬宏大量。

宋明遙命人備車出行,拽着齊樾走到大門,仿佛白天的事情沒發生過。

齊樾問:“嬌娘呢?”

宋明遙愣了一下神:“啊?她啊,她不去了。”

齊樾抿了抿唇。

“等我們回來,帶盞燈給她好了。”宋明遙招呼齊樾上車,兩靥綻開笑顏,“快來快來,別耽誤了時辰。”

齊樾看着他伸出的手,點點頭,搭了上去。

夜市彩燈如織,給無邊的黑夜白雪增添了暖熱。

只是時辰不巧,剛下了馬車,天空又飛起鵝毛大雪。

齊樾身量高,撐傘為宋明遙擋雪,宋明遙興致勃勃,挽着齊樾的胳膊,瞪大眼睛興奮地四看,像個小孩子。

夜市不遠便是河水,等到逛累了,宋明遙看見滿河漂浮的蓮燈,興高采烈地拽着齊樾去放

他挑了一個最漂亮的“紫燕雙飛,蓮花并蒂”,河畔風太大,宋明遙沒拿穩,一不小心,花燈就被刮到了樹枝上。

齊樾幫他去撿,踩着樹下滑溜的冰面,使勁踮腳也夠不着樹梢上的花燈。

宋明遙看得提心吊膽,說:“算了吧表哥,我重新挑一個。”

齊樾不想讓他失望,說:“你等一等。”

他脫下鞋子,雙手抓住寒枝往上攀爬,急得宋明遙大喊:“你小心一點!”

齊樾伸長手臂,終于夠到了花燈,往下一瞧,宋明遙和萬千燈火都在等他。

只是,燈火不及宋明遙耀眼。他藏在鬥篷裏的小臉被風吹得發紅,眉毛緊張地耷拉着,滿眼都是對他的擔心。

齊樾的心忽然跳得很快,抿了抿唇,把花燈捧在手心,小心地下地。

腳剛踩到地面,宋明遙就迫不及待撲進他的懷中。

齊樾渾身一僵,低頭看見宋明遙的鬥篷掉了,露出漆黑的後腦勺,幾縷青絲在風裏飄蕩。

宋明遙兩眼彎彎:“我好看嗎?”

齊樾移開眼睛,卻還是點點頭。風把宋明遙的額發吹到眼睛上,齊樾猶豫了一下,伸出手為他輕輕撥開。

宋明遙抓住他的手:“別動。”

齊樾:“怎麽?”

“你看。”宋明遙指了指天邊。

一朵煙花在夜空中盛大地綻開,一瞬明亮絢麗的光彩後,夜晚頓時暗了下去。

宋明遙出其不意地吻上齊樾,趁着一刻的黑暗,停留了須臾。

“好了,現在可以動了。”宋明遙笑着放開他,頓時,天空中又綻開無數煙火,驅散了黑暗。

齊樾看着他的眼睛,淡淡的觸碰還殘留在唇齒間,夜風與光芒不斷消散,他的感覺卻是更加刻骨銘心。

宋明遙在半步之外凝望着他,眼睛映着煙火,像河畔粼粼的水波。

宋明遙:“表哥,我不想放燈了,就算求了河神,我的心願也不能實現。”

齊樾被他眼裏的光灼得眼眶發燙,嗓音不自覺哽咽下來:“你怎麽就知道,實現不了?”

“那,”宋明遙抓住他的手,捧在兩只掌心裏,“你能不能也像剛才一樣,親我一下?”